他遠遠看著木芙焦急地追著那張貼地開溜的紙巾,不由得揚起了嘴角。
紙巾被抓回了,她趕緊再扔入垃圾箱。走了幾步,才又記起放在地上的一袋食物,趕緊回頭撿了起來,才匆匆地往公車站走去。
這個傍晚,對女人極其淡漠的方強,竟然慢駛著車子,目光駐留在一個女孩的臉孔超過十五分鐘。
七年前在酒吧後巷發生的事,方強依然記得一清二楚——當他清醒過來,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腦中猶是恍惚,失去子妮的痛仍然在胸口無法抑壓地膨脹著……及至看見石階上遺下的幾滴干涸發黑的血跡,才把昨晚的事全然想起。他頹然坐在地上,捧著因為宿醉仍然脹痛的頭,內疚得幾乎要狂捶自己的身體。
他沒有看清那位女孩子的面容,只記得,她的脖子上用紅繩子系著一只銀白色的守護星吊墜。時光飛逝,他心中燃著的歉疚並不因時間的推移而減少。每每走在路上,總會不經意地看向年輕女孩的脖子——意識中,奇怪地渴望著再踫到那個、那個被他無情傷害、慘遭蹂躪的女孩子。
只是,踫到後,又如何呢?他不知道,也從沒考慮過。畢竟,在現實生活中,想與做,永遠是兩碼事。
他不是個多情的人,會這樣想,只是因為他生性冷靜,討厭背負任何與情感有關的債務。十多歲時,出生書香世家的他便喜歡呆在書房,入迷地研究美洲土著居民的生活習慣,社會關系及千奇百怪的祭祀禮儀。他的早熟與深沉,與同齡的少年格格不入,仿佛與生俱來,就具備了那種睿智深沉、淡漠安靜,不喜口舌爭鋒卻又學識淵博的領導者風範。也正因如此,在別人眼中,他更具有一種奇特的、不與人親近的、異于普通人的魅力與風格。
他十歲那年,母親病逝。十五歲那年,父親因為飛機失事罹難。除了無法言述的巨痛之外,他的生活並不成問題,因為父母的過世皆為他留下一筆數目不菲的保險金。
在一次中學知識問答比賽中,他認識了同為冠軍的韋諾、亞軍陳劍和季軍劉銳。四人惺惺相惜,且都是極具個性的性格,幾下交往便成了好朋友。天性恬淡疏朗的他更經常與韋諾他們活動在木屋區。事實上,除了劉銳的家境也過得去之外,韋諾與陳劍幾乎就是天天吃方強資助的早餐和午餐捱至大學畢業的。
那時,有不少與他們同齡的少年紛紛加入黑社會。白日潛身在廟街、酒廊或麻將館,晚間在腰間別上西瓜刀,四出惹事生非,以收取保護費、販毒、打劫,甚至迫良為娼為生計。他們四個,始終自成一派,不為歹也不行俠。
曾經有古惑仔要為他們引薦入會,四人堅決不從。有幾個臭了名的、看不得別人潔身自好的黃毛小子便不停地騷擾他們,企圖把他們也拉下濁水。因為這個原因,雙方沖突不斷。後來,那幾個黃毛小子把他和陳劍綁至深山的鐵皮屋餓了足三天三夜。韋諾和劉銳瘋了似的四處尋找,後來經人報料,尋至目的地和對方廝打起來——戰至最後,韋諾右手月兌臼,全身十多處掛彩,而劉銳則被棒球棍打斷了腳骨。兩人依然頑強拼博——對手終于懼怕,四散逃走,四人方得以保命。
之後,四人互相鼓勵扶持,直至大學畢業。畢業後,他與韋諾到美國進修博士學位,陳劍和劉銳則在法國讀書。韋諾學成返港後聚集他、劉銳、陳劍,創辦了「聯友」科技公司。
而唐子妮,則是他大二那年便開始同居的女友。活潑漂亮,能歌善舞,是個極具潮流氣息的新時代女性。可惜,兩人的性格湊在一邊兒,卻顯得十分極端。日子一長,爭吵次數更越益頻密。方強的古板冷漠,簡直讓天性活潑好動的唐子妮無法忍受!
方強尚記得出事的那一晚,他因為肚子突然絞痛,不得不逃課回小鮑寓休息。踏入兩人租住的公寓時,他看見他的女人和另一個男人光光地在床上摟作一團!方強的眼楮立即瞪得比銅鈴還要大!自己一副心腸就只承載了唐子妮一人。現在,竟然一頂綠帽,由頭套至腳下!
他狂怒不已,沖上前對著那男人猛擊一拳!子妮一邊拼命扯開他,一邊連忙推那男人離開。
方強捉著她的手,憤怒得想大聲吼叫。內心,是中國傳統道德觀念在啃咬——他戴綠帽!戴綠帽!然而,他只能拼命壓抑,因為他愛她,不想失去她。
他記得,那一刻他的反應是垂著頭,低聲下氣地乞求唐子妮,念在他們一年多的情分,再給他一次機會。然而,她並不買他的賬——直至現在,方強仍然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哭著指著他的臉高聲責罵︰「你不懂愛,你根本不懂——我天天和別的男人約會,你竟然不知道!因為你根本不愛我,不愛女人!你只愛你的朋友,你的學業,你的什麼研究實驗!聖誕節我一個人過,復活節也是!連情人節你都可以忘記!知道嗎?被你愛上,是一種不幸!」
「但我沒有背叛你!我愛你,我愛你——」他捧著頭蹲在地上,流出至痛的淚水。
「我已經不再愛你——」
「不,你記得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雙方都是第一次,當時你和我說,我們永遠是對方的惟一。」
「你必須明白,溫馨的感覺會隨著乏味的日子而消亡,今天,即使我愛上的不是尊尼,也絕不會再和你一起。你根本就是工作狂!靶情白痴!如果這樣過一輩子,我會瘋掉,瘋掉!」
說完後,她掉頭走了,走向把賓士跑車停泊在另一邊馬路的男人。方強呆呆地坐在房間的地上,緩緩審視他和她曾經溫馨的小窩——倏地發現,房間里屬于她的小擺設隨著她的離去後突然消失——她剛才明明是空著手離開的!他打開衣櫃,拉開抽屜、鞋櫃、浴室,她的物品全都不見了。方強連忙沖到外間的小陽台,西邊那一角本應吊著她性感內衣的架子,正孤寂地晃動著,仿佛從來沒有人使用過。
原來,所有屬于她的東西,早已完完全全撤離了他的生活。他的女人每天和別的男人約會,甚至上床,甚至在咒罵他一頓後,立即能帶著所有的曾經在頃刻間全然消失。
唐子妮說得對,他是白痴!百年難得一見的大白痴!
可是,他仍然覺得心內如椎刺般痛苦——他愛她,真的很愛她。他弄不懂,就因為不會天天對她說一遍「我愛你」,所以,子妮就離開這個還在為學業奮斗的他,而走向開著賓士跑車的男人?女人真的這麼淺薄?這麼無知嗎?
方強痛徹心肺,獨自跑到酒吧,往肚子一杯接一杯地狂灌烈酒。腦海中,不停地想著子妮的美麗、活潑,然後是另一些男人的臉孔,他們親吻她、撫模她,而子妮,臉容竟然如常的嬌媚。
酒吧里人聲喧囂,他的頭很昏,胸口很痛,踉蹌的腳步毫無方向地穿過酒吧的後門,走到僻靜的後巷。沒什麼的,他只想好好哭一場罷了。突然,他看見子妮了,她穿著藍白間色的校裙,長發飄然,青春漂亮。他驚喜,曾被刀剜過的心突然猛烈顫動,腦里只是想著——給我,給我最後一次吧,子妮——當身下的人兒發出痛苦的尖叫時,他腦袋立即醒了——她不是子妮,她只是一個剛巧路過他身邊的女孩子。她還背著書包,是個中學生,和子妮一樣的嬌小,一樣的長發飄飄。但,她不是子妮,她是一個處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