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知縣連連點頭,感觸萬千的贊嘆道︰
「玄逸法師不愧是超然物外的得道高僧,游走紅塵卻不染世緣,慈悲喜舍廣渡眾生,而姑娘聞聲救苦,醫人無數,真不虧是玄逸法師的衣缽傳人!」
曲琬蘿再度露出謙抑而含蓄的微笑,「大人謬贊,小女子愧不敢當。」她遲疑了一下,正欲托辭告別,不料,好客健談,對她喜愛有加的房知縣又單刀直入的朗聲問道︰
「姑娘知書達禮,才貌雙全,請恕老夫冒昧一問,不知令尊是否已為你許下親事?」
隨侍在一側,听得耳朵長繭,站得雙腳發麻的箏兒聞言,不禁狡黠地咬著唇,心底暗自咕噥︰看吧!早知道你父子倆在打我們小姐的如意算盤,這下,終于發難,露出廬山真面目了吧!
紅暈生頰的曲琬蘿垂下眼瞼,靦腆地望著自己的指尖,遲疑了好半晌,才幽幽然的答道︰
「我在十歲那年就由家父做主訂下了親事。」
此話一出,房知縣大失所望,而相貌堂堂、自作多情的房坤玉更是面色黯淡,如遭重擊。
「但不知是哪家公子有此福分?是本縣的人氏嗎?」房知縣仍不死心的追問道。
曲琬蘿卻娥眉輕蹙,面帶沉吟。「此事不提也罷,還望大人寬宥。」
房知縣和其長公子房坤玉面面相覷,好奇心更為之熾熱旺盛了。「姑娘莫非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房知縣不知趣的又問。
一直站在一旁當壁花的箏兒也不知道是膽大包天,還是哪根神經錯亂,竟擅作主張的在一旁敲著邊鼓岔話︰
「大人有所不知,提起我們家這位未來的姑爺可是大有來頭,只是……他跟咱們的萬歲爺一樣,玩物喪志、蕩檢逾閑、風流成性,是個不折不扣的紈褲子弟,荷花大少,所以,我們小姐與有羞焉,才懶得提起,免得……」
「箏兒,你敢越禮犯分,胡言亂語,批評當朝天子?」曲琬蘿霍然變了臉色,沈聲斥道。
箏兒狀甚無辜的聳聳肩,「我說得都是實話啊!房大人是個清廉愛民的好官,他不會見怪的。」
「你還敢狡辯,強辭奪理!」曲琬蘿疾言遽色地瞪著她。
「我哪有強辯?」箏兒不服氣的皺皺鼻子,見房知縣父子拉長了脖子、凝神靜听,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她深受鼓舞,索性大著膽子說個痛快。「這寧陽侯本來就和皇帝一樣浪蕩荒唐,要不然,他回京師繼承爵位不到三年,就深得皇帝恩寵,劉瑾禮遇,除了一丘之貉外,他這個不學無術的皇親貴冑,憑什麼在紫京城內耀武揚威,逍遙快活?」
曲琬蘿俏臉宛如罩上一層寒霜,「箏兒,你實在是太放肆了!」
「我哪敢放肆,小姐,我只是替你不平啊!」箏兒振振有辭的提出辯駁,「像你這樣冰清玉潔、品貌無雙的大家閨秀,偏偏許配了寧陽侯那個魚質龍文,優游貴樂,游蜂浪蝶的公子哥兒,這好比彩鳳隨鴉,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想想,怎不令人扼腕抱屈?!怨怪老爺胡涂,老天無眼!!」
曲琬蘿氣得臉色發白,渾身震顫,羞愧交集,大有被人揭了瘡疤,無地自容的難堪和淒苦。
深吸了一口氣,她按捺下滿心的悲楚和窘局,緩緩站起身,強顏歡笑地向房知縣斂衽而禮,低聲致歉︰
「小女子無力管束丫頭,深覺慚愧驚惶,望大人見諒,時候不早,我主僕二人該告辭了,唐突之處,尚祈大人海涵!」
「曲姑娘你這麼說可真是折煞下官了。」房知縣趕忙起身還禮,「你是未來的侯爵夫人,又是吏部尚書曲大人的千金小姐,金枝玉葉、高貴無儔,下官有眼無珠,冒犯褻瀆之處,才該請曲小姐見諒包涵!」
曲琬蘿听了這番話,當真是冷暖相煎,有苦難言,只能牽強地擠出一絲苦笑,「房大人,您言重了,您怎麼知道我是吏部尚書曲惟學的女兄?」
「前內閣大學士謝遷是下官的恩師,他與令尊、老寧陽侯私交甚篤,令尊和老寧陽侯訂親結盟一事,他曾向我提及過,是而知道小姐是曲尚書的千金。」房知縣猶豫了一下,「只是下官不解,曲尚書為何將小姐留在常熟縣,托予妻舅照料?不在京城府邸同享天倫?」
曲琬蘿星眸半掩,語音幽沉的輕嘆道︰
「宦海升沈,詭譎多變,自劉瑾把權當道以來,朝中忠臣,死的死,辭官的辭官,家父眼見皇帝身邊盡是些奸佞小人,不忍獨善其身,是而忍辱負重,繼續留在朝中任職,僅盼能盡棉薄之力,伺機忠諫聖上。他怕劉瑾有朝一日會把整肅異己的目標轉移到他身上,為了保護我,三年前,他忍痛將我送到舅舅家寄住,如非必要,他也不輕易來探視我,免得讓劉瑾的爪牙抓到把柄,有機可乘!」
房知縣眼中充滿了敬意和感動,「曲尚書公忠體國,用心良苦,下官深感佩服!」
曲琬蘿神色飄忽的微微一福,「夜已深了,不便再叨擾大人,我們就此告辭。」
房知縣不敢多留,連忙喚管家護送曲琬蘿主僕回府。
送到大門外,房知縣見兒子那痴迷難舍的目光,不禁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傻孩子,人家是當朝權貴,皇親國戚的未婚妻,又是七品尚書的千金,為父只不過是一名小小的縣令,我們拿什麼跟人家比啊!」
房坤玉神色黯然,「孩兒知道,只是……」他為之懊惱又為之不甘的暗自咬牙,「寧陽侯是個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的渾球侯爵,曲姑娘嫁給他——只有被糟蹋的份!」
房知縣心中也不無感傷和遺憾,「唉!這一切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啊……」接著,又是一聲長嘆,伴著大門封鎖的聲響,隱沒在夜的靜默與寂寥中。
☆
箏兒心靈性巧,察眼觀色,見曲琬蘿出了知縣府邸,一路上繃著臉冷冰冰的不說話,她機伶地封著小嘴不敢作聲。
一回到舅老爺那棟巍峨氣派、不輸官宦人家的宅院;她一反常態的,任曲琬蘿逕自回房,沒跟上前伺候。反倒把身子一轉,穿過迥廊,繞過花園亭台,躡手躡腳地躲進廚房洗手做羹湯了。
曲琬蘿上了采風閣,輕輕推開一扇小巧而雅致的黃竹條子門,裊裊婷婷地掀起書齋的珠簾,回到小巧雅致的寢室。
寢室雖然不大,卻布置得清逸絕俗,縴塵不染。
整個房間,都髹成雪白之色,地下鋪著軟厚的白熊皮地氈,層層瑩白透明的紗縵自壁頂垂落,四只古銅色的小玉鼎植著四株吐著幽香、姿妍嬌柔的白蘭花。八盞紫金宮燈分懸于屋頂,米黃色的綠穗子靜靜的垂下,牆上掛著一面銅鏡,一支琵琶,一副錦繡的「簪花仕女圖」,牆角立著一張桃花心小木桌,豎著兩盞銀燭,于精巧寧靜中充分流露著大家閨秀的典雅月兌俗。
靠著一扇半圓的紙窗之傍,陳列著一張寬大而舒軟的錦榻。
懷著滿懷難言而落寞的愁緒,曲琬蘿意興闌珊地倚靠在錦塌上,手里抱著絲枕,神情恍惚,閉目無語。
珠簾忽啦啦的一響,「小姐。」箏兒笑容可掬的端著托盤走了進來,上呈四碟精致爽口的小點心,「你餓了吧!吃點消夜,有你愛吃的珍珠玉米粥和玫瑰千層糕,奴婢特別為你準備的,你嘗嘗好嗎?」
曲琬蘿仍是閉著眼睫,默不作聲。
箏兒努努小嘴,把托盤擱在牆角桃花心小木桌上,手腳靈巧地踱到曲琬蘿面前打躬作揖,軟言討巧。「小姐,奴婢跟你陪罪,請你大人大量,降降火氣,你晚上才喝了一碗蓮子湯,現在一定餓壞了,你要跟小的生氣、算帳,也等祭完了五髒廟,再開炮數落也未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