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鈞達沉吟了一下,還是拉開了門扉,請劉亦茹進來。
「抱歉,我沒有心情打掃屋子,所以,有點紊亂,你不要介意,隨便坐!」他望著零零落落散置地毯和沙發上的樂譜和雜志,略微窘困地說。
劉亦茹躊躇地坐在沙發一隅,思想交戰了好一會,終于決定直接切入正題,「彭少爺,是這樣的……我想跟你辭職,帶我女兒筠柔搬回龍潭老家去。」
「為什麼?」彭鈞達震動得坐直了身子,「是不是因為……你先生又跑來威脅騷擾你們母女了?」
提及這件事,劉亦茹就覺得歉疚油生,但,她這個愛女心切的母親不得不吞咽下她的愧意,鐵著心腸來扮演自私無情的劊子手。「不是,只是……我想,我們母女住在這里,可能對少爺你的靜心休養會造成不便和困擾,而……筠柔這孩子三天兩頭跑來這里纏著你……彈鋼琴給她听,我想……」
彭鈞達瞬即明白了,他挺直背脊,語音沙啞地說︰
「我懂了,夏嫂,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你不用擔心。」
「彭少爺,我很抱歉,我……」劉亦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殘酷。
彭鈞達即刻揮手打斷她,「你不用覺得歉疚,我能了解你的苦心和立場,你和筠柔不必回龍潭,應該離開的人是我,我總不能一輩子帶著面罩躲在陽光背後,我本來……就該勇敢地面對我自己的人生,一個滿目瘡痍卻真實不過的人心!」他語音蒼涼地說。
「不!少爺,這是你的家,我們母女沒有理由站在這里‘乞丐趕廟公’!」劉亦茹急切地說,心中的虧負更深了,她知道自己以另一種殘酷的方法,狠狠地彭鈞達傷痕累累的胸口上又刺上致命的一刀。
雖然,她不是故意的,但,她實在難辭其疚。
彭鈞達淒楚而無奈地牽動嘴唇笑了,他的笑比哭更難看、更悲哀。「不,夏嫂,你不用和我爭辯了,你也不必覺得抱歉,應該抱歉的人是我,我不該……」他心如刀割的停頓了一下,「我不該讓你擔心,造成你的困擾,不過,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利用我的傷殘來博取筠柔的感情的,我會做完成善的處理的,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替我看管這一片家園,讓筠柔能夠安心快樂地在這里求學,甚至成婚立業,」他一字一句的慢聲說,用盡全身的力量壓抑著自己的痛苦。
「少爺,我不能這麼自私……」劉亦茹眼楮模糊了,老天爺,原諒她這個別無選擇的母親吧!「我……」
彭鈞達艱澀地再度揚起手制止她,「我累了,夏嫂,你讓我一個人獨處,靜一靜好嗎?」
「少爺,我……」劉亦茹不知道該如何言盡她胸中的歉意和自責。
彭鈞達卻一語不發地走到鋼琴前,打開琴蓋,又繼續彈奏那首「夢幻曲」。
當叮叮咚咚的音符在室內飄揚時,他仿佛听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于是,他彈得更賣力投入了,彈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緊縮在一股致命的痛楚中!
在這番淒愴無言,只有音樂悠然回蕩、微妙而凝重的氣氛下,劉亦茹悄悄含淚離開了小石屋,任歉疚伴著優美婉轉的音樂啃嚙她那顆極盡按雜糾葛的母性的心。
夏筠柔從來沒有想到,她的初戀是在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下碎成粉屑!
當她和母親劉亦茹冷戰僵持了一個晚上,當她需要真正面對彭鈞達,以確定這份可以無堅不摧、橫越過一切世俗障礙的真情時,她帶著滿懷期待又渴慕喜悅的心情來到了小石屋,手里還拎著她從學校附近的點心店買回來的兩盒燒賣。
她滿心寄望地想取悅他,讓他走出被火紋身的痛苦和陰霾。
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彭鈞達會這樣冷漠地對待她。
她一進入昏暗的小石屋,還來不及開口說話,彭鈞達就劈頭對她說︰「你以後不要再來這里找我了。」他聲音是冰冷而毫無感情的,冰冷得教人陌生而不敢置信。
「為什麼?」夏筠柔被他判若兩個的態度弄得迷糊而震愕不安了。
「為什麼?」彭鈞達苦澀地重復了一句,然後,他渾身震顫地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冷哼,咬緊牙根地厲聲告訴她,「因為我討厭看到你這張完美無暇的臉,你的存在好象是上天對我的諷刺和懲罰,無時無刻不提醒著我這張丑陋和扭曲的臉!!」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你自己?只為了你沒有一張漂亮的臉孔嗎?你知道嗎?我一點也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她語音激昂而淚影閃動地說。
彭鈞達的心立刻縮成一團,「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我不是童話故事里‘美女與野獸’里的野獸,所以,別把你的同情心和浪漫放錯了地方。」
「我沒有!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夏筠柔的臉漲紅了,她酸楚又激動地大聲嚷著,「彭大哥,你臉上的傷嚇不走我的。」
「是嗎?」彭鈞達淒楚而尖刻地逸出一絲苦笑,然後,他伸出顫悸的手一把攫住她的肩頭,「筠柔,你這個天真而無知的傻丫頭,我今天就讓你清清楚楚地看看癩蛤蟆是長得什麼樣子!」
他正準備伸手剝去臉上的面罩時,夏筠柔卻突然尖銳地喊了一聲︰「不!」
「怎麼?你不敢看是嗎?」彭鈞達冷聲譏刺她,「你不是說你一點也不在乎嗎?」
夏筠柔很想證明自己的一片真心,但,處在這番充滿戾氣和壓迫感的氣氛下,她實在沒有萬全的準備來面對彭鈞達面罩下的真面目。
彭鈞達執起她的下巴,凌厲而苛刻地逼視著她,「你過人的勇氣到哪里去了?」
夏筠柔的眼楮漾起了點點水光,「別這樣,別用這種方式來傷害我,也傷害你自己!」她柔聲祈求他。
她細膩溫存的哀求絞碎了彭鈞達的心,老天爺,給他奮戰下去的勇氣吧!傍他足夠毀滅自己的力量吧!他在心底無聲地吶喊著。
「筠柔,你知道嗎?你不敢看我面罩下的真面目,對我來說,才是真正的傷害!」彭鈞達語音悲楚地苦笑道。
夏筠柔的心痙攣了一下,她遲疑而緩慢地探出手來,那只微微發顫的手剛踫到他冰涼的面罩,便像觸電般火速縮了回去。
彭鈞達卻不給她任何防備喘息的空間,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摘下了面罩,露出了一張扭曲恐怖而完全走樣的臉,一張可以令人為之窒息昏厥的臉!
「看清楚這張臉,你敢說你不在乎,你不害怕嗎?」彭鈞達粗暴地逼近她厲聲問道,並抓起她瑟縮冰涼的小手模著那些凹凸不平、令人惡心寒顫的疤痕,「是不是很像癩蛤蟆的皮膚啊!」他獰笑地逼問她。
夏筠柔倒抽了一口氣,然後她的眼眶驀然溢滿顆顆晶瑩的淚珠,「我到現在才知道你受的傷害有多大,痛苦有多深!老天爺對你真殘忍,真不公平!」她喉頭梗塞地顫聲說。
她的話再度撕裂了彭鈞達的心,他如遭電擊般迅速推開了她,他扭著本來就夠扭曲的臉,痛楚地嘶喊道︰
「別對我說這種話!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憐憫,尤其是你這種不識人間愁滋味的毛頭丫頭所給予的同情!」
「我沒有同情你!我只是……」夏筠柔淚意梗塞地深吸了一口氣,「我只是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你!」
彭鈞達的臉色立刻刷白了,他震動地緊盯著她,然後他像一只負傷的野獸一般,從扭曲變形的嘴里冒出一陣放肆而狂野的大笑,笑得前俯後仰,笑得連眼淚都跌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