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幸運地,他在第三家,一個叫建德二十四小時全天候開放的綜合醫院的回廊上,找到汪如隻和平磊。
他一見到他們,立刻難掩焦慮地加快腳步迎向他們,「媽,爸爸呢?他還好吧?」
一直隱忍自己胸頭苦楚和心酸等復雜煎熬情緒的汪如隻乍聞此言,立刻紅了眼圈,「你還懂得關心你爸爸的安危嗎?」
韓孟禹的心立刻揪緊了,「媽,我——」
「你怎樣?你的自尊心就那麼尊貴嗎?尊貴到可以和自己的父母嘔上一輩子的怨氣嗎?」汪如隻淚光閃動的質問他。
韓孟禹的嘴唇扭曲了,「媽,我……不是有意要這樣對待你們的,我只是——」
「你只是怎樣?不能原諒你父親拿錢干預你和姜秀瑜那段建築在金錢和謊言沙堆上面的愛情?」
韓孟禹的臉色灰白了,「媽,我不是不肯原諒爸爸,我只是……恨他為什麼要用這種殘忍的方法來讓我看清楚姜秀瑜的真面目。你不知道,當姜秀瑜跑來告訴我這件事時,我的心有多痛!當我還是個需要父親在身邊關愛指導的孩子時,他卻遠在天邊,讓我一個人在孤獨、挫折中模索著學習長大,可是,當我獨立堅強到可以承擔所有事情,包括為戀愛付出慘重的代價時,他卻要橫加干擾,硬生生剝奪我做自己主人的機會。對于這樣的父親,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樣來面對他!」
汪如隻憐疼地拍拍他的肩膀,「孩子,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在你最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又何嘗不想待在你的身邊,用我們滿腔的愛來撫平你的委屈、伴著你的喜怒哀樂一起成長?但,兩件特殊的政治風暴剝奪了我們做父母的權利和義務,當年,我們忍心把你一個人留在台灣念高中,受大學教育,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當時還未滿十八歲,不能隨我們出境,當然,加上政治因素,他們把你留在台灣也是想藉此來制衡你爸爸,好封住他的嘴,讓他在國外不會亂放話。」
「孟禹,你爸爸會惹來這些無妄之災都是我害的,因為我愛上了一位本省籍的少女。我們本來是要結婚的,但,她母親反對,因為,她先生是二二八事件的不幸罹難者,她們對我們這些從大陸過來的外省人恨之入骨,她說,她寧可把女兒送去做妓女,死也不肯讓女兒嫁給我們這些良心可誅的外省表。當時,我很痛苦,又拿這筆算不清的仇恨沒轍,你爸爸見我天天藉酒澆愁,無精打彩地,不禁說了一段感觸良多的話,他說︰‘這是一件令人遺憾的悲劇,牽連甚廣,如果政府不肯拿出魄力和愛心來正視這件事,徹底化解受難者家屬心中郁積的仇恨和不滿,這種敵對的省籍恩怨和沖突會愈積愈深,終至一發不可收拾。’他當時只是在拍片現場苞我提到他的隱憂和感慨,沒想到卻被懷有妒意的有心人士听見,立刻向情報單位密報,扭曲你爸爸的用意,害你爸爸馬上成為陰謀不軌、為匪宣傳的異議分子。當時,若非你爸爸在國際影壇上頗有知名度,而且深受影劇界的尊重和推崇的話,他可能又會二度住進政治牢獄。在有所忌憚的顧慮下,他們選擇送你父母出國這項比較不會引人側目非議的懲罰,你父親心中雖然悲憤,倒還坦然接受,只是他放心不下你,就委托我來照顧你。也許,我實在不是一個好的監護人,這些年來讓你受了不少屈辱和痛苦,還要忍受調查人員的盤查和別人異樣排擠的有色眼光。」平磊語重心長的含著老淚望著他說。
韓孟禹驀地紅了眼眶,「別這麼說,平叔叔,你待我就像親生的兒子一樣,倒是我,給你添了不少的麻煩和負擔。」
平磊欣慰地拍拍他的肩頭,「我倒是沒什麼,只要你肯了解你爸爸的苦衷就好。」
汪如隻雙眼里閃爍著動容的點點淚光,「孟禹,敞開心胸來接納你爸爸吧!天下父母心,如果你能體諒他用非常手段拆散你和姜秀瑜的背後的苦心,請你放下糾纏在你心頭里長達十多年的心結吧!為我,為你那和你一樣高傲倔強的父親,更為你自己。」
「媽!」韓孟禹听得心如刀割,熱淚盈眶了。「對不起,讓你操心和難過,我會盡力去做的,爸爸現在人在哪里?」
「在診療室里。」
「他進去多久了?」
「好像蠻久了,」平磊低頭看看腕表,「哇,少說也有四十分鐘了。」
韓孟禹眉峰靠攏了,「你們不是坐救護車來的?怎麼又掛普通病診呢?」
汪如隻遞給他無奈的一眼,「還不是你那固執的爸爸堅持的,他說,他好得很,根本不需要掛急診,如果不是因為我們這些緊張兮兮的家人,他才懶得來醫院活受罪哩!」
韓孟禹愈想愈不對,他即刻走到診療室伸手敲門,一位有張晚娘面孔的護士小姐立刻探頭出來,「什麼事?」她滿臉不耐的態度在見到器宇軒昂的韓孟禹時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先生,你有什麼事嗎?」
對她前倨後恭以貌取人的態度,韓盂禹只是淡淡露出了他一貫深沉的笑容,「護士小姐,請問你一下,剛剛有位名叫韓伯濤的病患,他進去檢查四十多分鐘了,一直沒有動靜,不知道,他是不是情況不太對勁?還是醫生仍在對他做精密的檢查?」
「韓伯濤?」護士小姐查閱手上的病患名冊,「他掛幾號?」
「四十二號。」汪如隻也簇擁過來。
「四十二號?他領單子去做驗尿檢查了,你們可以到檢驗室找找看。」
他們立刻跑到二樓檢驗室,負責檢驗工作的醫護人員卻對他們聳聳肩,「我拿試杯給他,叫他去上廁所,可是他一去到現在都沒有看見人影,也沒拿樣品來。」
韓盂禹一听立刻醒悟過來,知道韓伯濤早就趁尿遁的手法溜之大吉了。他暗暗詛咒了一下,對著六神無主的汪如隻和平磊說︰
「媽,我們回家去守株待兔,爸早就溜了,他戲耍了我們所有的人了。」
「這個韓大哥也真奇怪,怎麼年紀一大把了,還像個孩子似的,怕上醫院,怕打針吃藥呢?」平磊皺著眉,無奈的搖搖頭,「還跟我們玩這種躲貓貓的尋人游戲呢!」
他們立刻憂心如焚的坐上韓孟禹的車子,朝住大香山的山路前進。
到了雅軒小築,應聲出來的只有仍待在書房里閱讀手札的蘇盼雲。
見到她的那一剎那,憂心忡忡的韓盂禹倏然忘了他跟她之間曾有的針鋒相對和不愉快。「蘇小姐,你有看到我爸爸嗎?」
蘇盼雲狐疑不解的微抬起眉毛,「沒有啊!他不是跟你們去醫院檢查身體嗎?」
韓盂禹懊惱又焦灼地發出了一聲詛咒。
而汪如隻則白著臉跌坐在沙發椅上,平磊則沉著臉不說話。
「怎麼回事?韓伯伯他怎麼了?」
「他溜走了,我們以為他會回來這里。這下可好,可真是好戲連台,他不但瞞著我們策劃了一出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的好戲,更接著演了一出連環的失蹤讓,這下子人海茫茫,教我們到哪里去找他?」平磊沒好氣的咕噥著猛發牢騷,「這韓大哥也真是的,怕看醫生還居然叫自己的獨生子去念醫學系,自己反而視醫院為禁地。」
「什麼?韓伯伯——他不見了?」這下連蘇盼雲也震愕的變了臉色。
一群焦急又束手無策的人困守在客廳里一時凝眸相望,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