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電影散場,他開車送她回家的路程中,他有趣地發現他那平日能干聰穎的特別助理已經垂下頭打著睡意闌珊的盹了。
到了公館,他輕輕把她喚醒,凝望著她那半夢半醒、庸懶嬌憨的容顏,他胸中猛地掠過一陣心旌動搖的顫悸,克制半天才勉強壓抑下那股想要那股想要伸手模模她那張柔美清靈面容的沖動。
望著她曼妙而縴盈的背影消失在一棟半舊的公寓鐵門里,他依依不舍地收回視線,立刻發動引擎駛向內湖。
在返家的歸途上,他又找了一百多少理由來命令自己遠離他那可愛、婉約、迷人的特別助理。
如有必要,他可以再把她調回到企劃部,或者,不惜開除她!他在心底很篤定地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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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信誓旦旦和三申五令一接觸到商珞瑤溫柔甜美的笑顏,以及她那一雙美得可以奪走任何男人呼吸的大眼楮時,立刻就像脆弱的蛋殼一般不堪一擊。
于是,除了午夜場電影,他又在下班後邀她游車河,上陽明山品賞台北市繽紛綺麗的夜景。
一次又一次,他在理智和感情的門檻之間來回徘徊。
他一再重復地提醒自己,他並不是在追求她,因為,他根本無意追求任何女孩子,更對戀愛、婚姻這等事嗤之以鼻、倒盡胃口。
他也不是被她出塵絕美的容貌所蠱惑,因為,他曾經有過一位艷光四射的未婚妻,也領教過美麗女子的變心和虛偽。
他只是純粹地欣賞她出色容顏下那顆細膩溫婉、善良可人的冰心。
是的,是的,一定是這樣?!他不斷提醒自己,自欺欺人地。
她令他覺得舒緩溫暖,覺得自然而沒有任何爾虞我詐的負擔。
他可以跟她很輕松的聊天,享受她那悉心專注的態度所帶給他的溫馨和成就感。
而她那若隱若現,蕩漾在眼角、唇畔的微笑更令他呼吸急促,一顆心好象忽然進入了一池灑滿柔情香精的溫池里,一點一滴地融化了。
他漸漸感覺到她正在進入他的生命里,扮演著從來沒有人扮演過的角色。
這個發現令他陷于歡愉、驕傲和恐懼、自卑的深淵里,疲于掙扎。
他沒有忘記自己是個坐享權勢、擁抱金錢的企業名流;更沒有忘記自己所必須扮演的角色和擔負的責任;當然更沒有忘記自己是個一輩子必須拄著手杖走路的男人。
還好,到目前為止,他們聊天的話題都局限于對工作的期望、興趣等比較安全普通的範圍內。
幸好,她並不是個多話健談的女人,不像他前任未婚妻丁瓊妮是個善于制造話題的聊天高手。
他只是想和她做做精神上的朋友而已,而且是在他可以給予、忍受的範圍里。
他不停地重復告訴自己。
但當這天傍晚,他和商珞瑤坐在延吉街那家他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餐廳「紫醉餐坊」里,靜靜地享受著一份幽柔若夢般,充滿異樣情懷的晚餐時,他竟在沒有防衛的情況下說出他的腳是因為車禍事故造成的。
「車禍?是你開車和別人相撞嗎?」
範以農拿著刀叉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他掩飾似地垂下頭輕輕咀嚼一口香軟滑膩的牛排,「不是,是——別人開車撞到我的。」
不知怎地,商珞瑤的胸口倏地掠過一陣揉合了不安和恐懼的刺痛,「是怎麼發生的?」她沒有清楚自己的聲音是何等顫抖。
範以升抬起頭,目光炯炯緊盯著她,「你為什麼這麼關切這件事?」
「我並不是關切這件事,而是——」她垂下眼,發覺有一股莫名悸動的柔情在胸口燃燒,燒炙得臉孔微微發燙了,「而是——關心你這個人。」
範以農如遭電擊似地變了臉色,「珞瑤!你——」在這柔腸百轉、波濤洶涌的時候,他迅速抓起酒杯狠狠灌了下去,試圖利用酒精喚醒自己的理智。
目睹他那陰騭而掙扎的表情,商珞瑤有份自作多情的難堪和悲哀。
就在她咬著唇自憐自哀、感傷萬分的時候,範以農突然開口了,語氣嗄啞而生硬︰
「別把你的同情心放錯地方,珞瑤——」他在商珞瑤欲言又止,沒來得及做任何澄釋之前,揮手制止了她,「別做任何無謂的解釋,你不是想知道我這瘸了腳的車禍事件的來龍去脈嗎?我現在就滿足你的好奇心吧!」他眼光犀利,嘴角掛著一抹殘酷而扭曲的笑容。
一股難以詮釋的恐慌緊緊抓住了商珞瑤,她有個很奇異的感覺,仿佛有什麼恐怖而令人膽戰的事即將發生了。她尚不及細細分析這些莫名其妙的感覺時,範以農低沉渾厚的聲音已經灌入耳畔。
「前年,大約是十一月中旬星期三的晚上十點鐘左右吧!你一定覺得非常奇怪,我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因為還有兩個月我就準備跟我的未婚妻丁瓊妮步入結婚禮堂,至于——我那個艷冠群芳的未婚妻想必你也知道她的,畢竟,像她這樣色藝雙全的美容專家,台灣還找不到幾個。」
他見商珞瑤咬著唇沒有講話,只是用一對充滿詩意朦朧的大眼楮凝注著他,他不自然地躲開那雙令他心顫痛憐的靈魂之窗,清了清喉嚨,沙啞地開口又說︰
「那時候我是個事業有成,又擁有一位能干美麗未婚妻的幸運男人,那天晚上,我在我的好朋友,也就是業務部經理唐越霖的陪同下,去和平東路一家珠寶店選焙一串珍珠項鏈。準備贈送給我那個鐘愛珠寶首飾的未婚妻做為生日的驚喜。選好了珠寶,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我和唐越霖正準備越過馬路,到對門取車,就在臥龍街的交叉口被一輛急速而來的轎車撞上了——」他稍稍激動地頓了頓,握著酒杯的手不自覺地加重了力道,緊得連指關節都泛白了。他說得好入神,完全沒有留意到商珞瑤蒼白如紙的臉色。
「如果,那個毀了我一生的肇事者並沒有停下來察看我的傷勢,他只是快如閃電地消失在雷雨交織的夜色里,而我——拜他所賜,鮮血汩汩地倒在雨地里,如果不是身邊有小唐,在那個打狗都不出門的雨夜里,我死在那里大概也沒人知道——我被小唐送進了醫院里,經過長達十三個小時的緊急救治,我才從失血過多的昏厥中蘇醒過來,可是,我卻因為傷到大腿神經,永遠——要做個與拐杖為伍的殘廢——」講到這,他的臉孔倏然扭曲了。
商珞瑤用力咬著下唇,覺得渾身的血液在這一刻全部凍結了。天曉得,她是用了多少的力量去控制即將沖口而出的啜泣聲,酸楚而悲愴的熱淚梗住了她的喉頭,她呆愣而面無血色的坐在那里,思緒飄浮而渾噩,仿佛是個空洞而沒有生命力的破碎女圭女圭。
是的,她覺得她整個心都被這個震人心肺的謎底掏得空空的,只剩下一份無語問蒼天的悲哀和嘲笑!
老天爺!你怎麼跟我開這麼殘忍而可怕的一則玩笑!!她在心底發出一聲痛楚、欲哭、無奈的吶喊!
範以農並沒有意識到她那異樣、反常的沉默和蒼白,他整個靈魂猶婬浸在當初的夢魘里!他淒烈地又灌了自己一杯烈酒,任火辣辣的液體燒灼著他那翻騰起伏的心,然後,他咬緊牙齦,一字一句地慢聲告訴她另一則殘酷無情的打擊,「而我那位標榜完美的未婚妻,在醫生宣布我是個要拿著手杖走路的跛子後,就毫不客氣,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的打人幫她退還給我那只我送她的訂婚鑽戒,給躺在醫院里的我上了一課,讓我深刻領會到什麼叫作現實,什麼叫作人心不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