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正逢春節,整個大理京城淹沒于迎新納福的歡樂氣氛中。
喜慶豐收、祭祖祭神,家家戶戶貼春聯、掛箋、張燈結彩、壘旺火、殺豬宰羊、向親友饋送糕點果品和酒類,忙得不亦樂乎。
市集廣場燃放爆竹、煙火,十分熱鬧。初一至初五期間,舉行著各種傳統的民間活動,像是秧歌、龍燈、獅舞、高蹺、花鼓等節目。
這會兒,雙燕拱橋邊萬頭鑽動,擠滿黑壓壓的人群,個個滿心期待、引頸高盼,全是為了這一年一度的重頭戲而來。
怎料戲碼尚未上演,原本佔位子佔得好好的市井小民,瞬間起了大騷動。
「閃開!閃開!」
刺耳嚴厲的驅離聲,迎著一座黑轎擠進原就密不透風的人海里,霸道的行徑惹得民怨四起、咒罵聲不斷。抬轎的轎夫紅著臉,慚愧無奈地硬是往前沖,一個身形挺拔、面貌端正、身穿綠袍勁裝的男子跟隨在側,面無表情的叱喝著不識相的擋路民眾。
來到隊伍最前端,轎身總算停住,平穩落于地面。黑抹抹的布幔忽地狠狠掀起,乍現的一只柔荑——或稱是五只爪子?強悍的揮開礙人的布幔,緊接著,一個約莫十四出頭的女娃兒自轎內大步跨出。
黑發、黑色毛背心、黑色軍衫、黑色棉褲、黑色繡鞋,除了膚色是絕對的白皙無瑕,唇色是絕對的艷紅如杏,在她身上,幾乎找不出第四種顏色。
「哼,又是那個刁蠻千金!」
「黑心肝那一家子沒幾個好東西,這個刁蠻千金尤其囂張。」
「才十四歲就無法無天,簡直是造孽!」
女娃兒似乎听不到民眾的怨聲載道,圓女敕的玉腮,正得意洋洋地涌現淺淺梨渦,綠袍男人將隨後送到的紅木太師椅放好,她即大剌剌地坐上去,卻又立刻蹙起兩道彎彎黛眉。
「坐慣了家里鋪有金絨的大理石椅,這些個爛木材可真折騰人!」未經矯飾的嗓音不怎麼細膩嬌脆,反倒流露出過分成熟粗魯的聲調。
「請小姐暫且忍耐,此處不比府里。」綠袍男子小心翼翼地回答。
「也罷,我連外頭的糟空氣聞了都不舒服。」
綠袍男子隱忍心中無奈,保持一貫的恭敬有禮。「等小姐看完‘獅子舞’,紹俊會立刻送小姐回府。」
「嗯……還沒開始麼?」支手托著下顎,她不耐地反復提出問題。
「應該快了。」
連紹俊正擔心著戲碼怎麼還不開始,眼前忽感一花、耳朵一豎,九頭顏色不同的獅子伴隨著鑼鼓喧天的戲曲,從四面八方跳進了場子中央。
大頭、凸額、勾角,外身節有斑斕花紋,前額裝了面鏡子,眼楮安上玻璃球,不但造型可愛,還顯得光彩奪目。
每頭獅子分別由兩名伎人擔當,穿著與獅身同色的褲子和花靴,一前一後、忽上忽下。
「嘿咻!嘿咻!」
這會兒,兩名身穿密鈕扣的唐裝袖衫,及燈籠褲的獅子郎翻著筋斗出現。
一個頭戴笑呵呵的大頭和尚面具,手拿大蒲扇,大月復便便,動作夸張,詼諧而風趣,按其身形看來,是個年紀稍長的中年男子;另一個頭戴紅巾,手拿紅拂逗引獅子的年輕少男,臉上涂滿五顏六色,與九頭小獅玩成一片。
「咚咚咚鏘∼鏘咚鏘∼」
場子邊的伴唱隊敲奏著高昂熱鬧的樂曲。
九頭小獅表演著搔癢、舌忝毛、洗耳、朝拜、打滾等動作,善于嬉戲的性格一覽無遺。在大頭和尚的牽引下,小獅們攀上高架,上樓台、過天橋、出洞、下山、滾球、吐球、采青,各種高難度的演出,讓觀眾們看得目瞪口呆。
包驚奇的是,少年的身體仿若柔軟無骨,金雞獨立、俯仰下腰、跳躍翻滾,與小獅配合著滾繡球、過跳板、竄桌子、走梅花樁、盤橋探海等危險動作,利落精采的絕頂功夫,非是自小練起無法至此高臻境界。
于是,場子外爆出一次又一次的驚呼與熱烈掌聲。
放眼全場,惟獨自家小姐未曾興奮得拍手叫好,從頭到尾無動于衷,一張臉端凝得教人忘了呼吸。連紹俊的額頭漸漸冒出冷汗,不祥的預感借由鼻孔噴出顫栗熱氣。
表演終了,此起彼落的喝采不絕于耳,表演者繞場一周揮手致意,有人吹哨子、有人亂叫、有人打賞、有人看了嫌不過癮,希望再加場次。
當花臉獅子郎行經黑轎所在位置,刻意視若無睹的忽略那張傲慢臉孔時,這個刁蠻千金——霍語瓏,倏地自椅上猛力站起。
「你給我站住!」強烈命令的語氣,像在使喚家里的奴僕。
少年置若罔聞,甩都沒甩一眼,照舊笑臉迎人接受大眾的歡呼。
「可惡!」
兩道細若柳梢的眉毛惱怒揚起,霍語瓏粗魯地重踹身後的椅子一腳,昂高下顎,憤而走進場子。
「小姐……」連紹俊一愕,卻沒上前阻止。
「你是什麼東西?我在叫你,而你竟敢不理我?」對于這個高她整整一顆頭的家伙,刁蠻千金氣勢不減。
看來這個少年的膽子不小,即使霍大小姐已經追到耳邊沖著他鬼吼鬼叫,他還是堅持不理不睬。
「沒關系,你以為不說話就沒事嗎?」發起狠的霍語瓏,在一身漆黑的籠罩下更顯陰森,雙眼發出厲鬼似的鬼魅光芒。「我可提醒你在先,真惹毛了我,你也休想在京城里討飯吃了。」
听到這句恐嚇,少年停止笑容,身子轉偏為正,瞪著這個凶惡扭曲的秀氣臉龐,更加鄙夷地哼了一聲。
「人人稱你為‘刁蠻千金’,依我看,你不過是仗著家里財大勢大的可悲千金,沒教養、沒禮貌、沒氣質、沒半點女孩子該有的溫柔婉約,」他將兩手交橫于胸前,不肩地撇撇唇。「先是霸道地搶人家位子,看了表演也不捧個人場拍拍手,對于你這只黑烏鴉的行徑,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黑烏鴉?
這一身尊貴的黑、高雅的黑、神秘的黑、爹爹最愛的黑,竟被這個花臉鬼說成了黑烏鴉?
整個場子在少年出口反擊之際,驟地停止了歡鬧聲,人人瞠大眼、豎直耳、捏把汗,為這少年「可以預見」的悲慘遭遇感到憂心忡忡。
「你、你說什麼?」難以置信這世上還有人敢這樣教訓她。
「哦,原來你最大的可悲之處是在于耳背呀。」少年故作惋惜地嘆息。「這也難怪,上梁不正下梁歪,老一輩的沒燒好香,新一代的就出現報應。」見她震驚得無法反駁,他更加囂張地朝前一步,將臉下壓,鼻孔重重噴氣到她臉上。
「問我是什麼東西?我倒要問問,你又是什麼玩意兒?」一張花臉盛滿嘲弄厭惡的表情。
倔得不肯退開與他保持距離,即使個頭不如他,她仍舊瞪大眼與他對視。
「我數到三,你最好快點跟我道歉!」
命令的語氣恁地猖狂,該是精致麗色的水女敕嬌顏,已經氣得五官暴突、七竅生煙。
「道歉?好啊,你道歉我一定接受。」
「是你要跟我道歉!」氣到渾身發抖,連視線焦距也無法集中。
「你休想!」冰冷的語氣足以凍壞她的心髒。「還有我警告你,如果我真討不到飯吃,你也不會好過!」
「一、二……」臉孔脹紫的霍語瓏開始倒數,不過這招顯然沒有奏效,因為少年已經大搖大擺的掉頭走人。
「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哈!一二三、三二一……」邊走還邊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數數兒。
「你給我回來!」
她尖聲叫嚷,還是喚不回這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花臉獅子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