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他拿過台灣大大小小不少的獎項,意氣風發地赴法發展,深信自己能闖出一片天,但他敬若神明的畫家的一席話,讓他從雲端跌落地面,也讓他認清了現實。
「就那麼一個人的評論你也看得那麼認真!」麗莎哼了一聲,不過她多少能體會他的心理。她接觸過不少創作者,過度的執迷、傲氣和敏感是其中許多人的通病,一個打擊,便可能使他們就此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不過你並沒有放棄畫畫,不是嗎?」
「我想過放棄,但是沒辦法,熱情所在,由不得我,幾乎像身不由己,就是無法——」他突兀地打住,忽然發現這種感覺很類似他對她的心境,情難自己。
黑亮的眸子直直地注視她,即使光線昏暗,麗莎也能感受到那道灼熱的視線,皮膚頓時熱燙了起來,胸中小鹿亂撞……
見鬼了!出社會那麼久了,怎麼人家一個眼神,就讓她像個沒見過世面的純情少女一樣手忙腳亂?!
「要我的話,我絕對會證明那位大師的見解錯了。」她連忙說,努力壓抑胸口的反應。真可恥!
他一怔,然後真心地笑了。他的笑容很好看,麗莎很不爭氣地又神魂顛倒。
「我想也是。」他不無欣羨地說。她或許嬌蠻任性又難討好,卻獨獨不缺乏那股不服輸的沖勁。
手電筒的燈光這時閃爍了下,接著以極為迅速的速度減弱,然後漆黑一片。
媽媽咪呀——
「譚子擎!」她大叫,一手神經質地狂甩手電筒。「手電筒沒電——」
話尾消失,她嚇了一跳,因為她的另一手被只熱熱的大掌抓住,源源不斷的溫度從掌心傳來,及時壓住了她的驚慌。
譚子擎自己也錯愕萬分。一听到她恐懼的喊叫,他不假思索地握住她的手,唯一的念頭只是要讓她安心。現在意識到自己的舉動,他想抽手,可是手掌仿佛自有主張,一踫到那因害怕而發冷、發汗的冰涼皮膚反而收得更緊,根本由不得他。
「不要慌,你現在不是一個人。」
「誰……誰說我慌了……」麗莎嘴硬,但聲音很小,手更是牢牢地回握住他。他的掌心粗粗的,皮膚有點硬,可是很溫暖、很堅定,給人一種可以信賴、可以倚靠的感覺……
她一向很獨立自主,從不依靠別人,也從不認為自己會需要依靠任何人,然而此時,在她最害怕的時刻,她發現,有個人分擔她所懼怕的黑暗,有個人在一旁作伴,有個人讓她依靠,感覺很好,真的很好。
掌心相連,譚子擎發現自己很難忽視這個事實,他強迫自己忘掉掌中的縴軟柔荑,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在別的事上——
「不介意我抽煙吧?」干脆來殘害自己的肺部好了。
「請便。」麗莎的呼吸逐漸平穩,聲音也顯得鎮定許多。
空出的一手從上衣口袋模索出香煙和打火機,微小的火焰亮了又滅,譚子擎點燃煙,吸了一口。黑暗之中,唯一的亮光來自火紅的煙頭。
「還有沒有?我也要。」
他愣了下,隨即猜想她是屬于會抽煙但不抽的那種人,至少他沒看過她抽煙,也沒在她身上聞過煙味。
「沒了,正好最後一根。」他坦白道。
「噢……那我抽幾口就好了。」
「你是說……」指間的煙差點掉在地上,他這回真的傻眼了。她要抽他抽過的煙?!
「你有傳染病嗎?我沒有,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
「我不是。」沒來由的一陣微惱,他想也沒想地月兌口問︰「你常常這樣跟別人同抽一根煙嗎?」
「哪有,你以為我那麼愛吃人口水啊,換作是別人,就算是求我,本小姐還不屑!」猛地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麼,麗莎瞠大眼楮,恨不得把每一個字都吞回去。她其實是有點小潔癖的,只是見他抽煙,她忽然也想抽,完全沒顧慮其它。噢,讓她死了吧,她是不是听起來像是很想吃他的口水?
「不給抽就算了,小氣鬼!」
出乎意料地,紅亮的煙頭移近她。「小心別燙著了。」
「知道啦。」她接下煙,原本沒多想,卻因他的反應而遲疑了一下,心中有股奇特的激蕩,但還是吸了一口,把煙還給他。
雷聲漸去,听著外頭的風雨聲,她又問︰「村里大部分是農民,經過這麼一個台風,他們的農作物不是完蛋了?」
听出真誠的關切,譚子擎登時心頭一暖。原來這位千金小姐不是他以為的那樣唯我獨尊、只顧自己……
他吸了口煙,又遞給她。「大多數的水稻田都已經收割了,一些菜園和果樹的損失是難免的,不過風災幾乎年年有,村民都有些心理和實質上的準備……」
煙,不久就抽完了,但是他們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持續聊了很久很久,自始至終,交纏的十指未松開過。
有種奇特、曖昧的轉變在兩人之間發生,強烈得教人難以忽視,他們彼此都感覺到了,卻無人願意承認。
屋里的燈再度亮起時,狂風暴雨不再,天也已然破曉。麗莎靠在譚子擎的肩頭上睡著了,他輕輕地將她抱了起來,放在臥室的床鋪上。
酣睡的美麗臉龐揪住他的視線,也勾起了他的渴望,他在床邊佇立了許久之後,俯身在櫻唇上輕柔地印下一吻。
「這跟你我共享一根煙沒有兩樣啊……麗莎。」
他低語,又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決定轉身離去。不料,走出房間前,他瞥見了角落的幾只行李箱,黑眸驀地一黯。
只是短期停留……他該記住這點的。
第六章
情況,怎麼會發展成這樣?
麗莎坐在一群婆婆媽媽之間,努力回想自己為什麼會陷入這種境地。
好像是她在前往市場的途中,遇到開雜貨店的葉婆婆。熱情的葉婆婆打過招呼後,便拉著她到財嫂家加入其它三位婦人,說什麼中元普渡、殺豬祭天、請客時想順便煮客家咸湯圓等等等,然後她就坐在這里了。
沒錯,她現在正跟葉婆婆、面店財嫂,和其它兩位不知名婦人圍坐在陰涼的走廊上,搓湯圓。
搓湯圓……若是紐約的同事、朋友瞧見她這副模樣,肯定立刻送她到精神病院掛號。其實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只好將一切歸因于無事可干,太閑了。
「麗莎,湯圓不能太大,會煮不熟,比拇指頭大一點點就好。」葉婆婆好心指導。
「喔。」麗莎看了眼面前一大盤已完成的白色圓珠子,努力將手中的糯米團搓成同等大小。
「你在國外長大,一定沒吃過客家湯圓喔?」不知名婦人A問。
「沒有。」听都沒听過。
「我們客家咸湯圓可是有名的美食呢,明天請客的時候你就知道有多受歡迎了。」不知名婦人B也說。
接下來,幾個婦人從湯圓食譜、流水席的菜色,聊到誰家的神豬最肥。麗莎搓著湯圓,有一句沒一句地听著,居然不覺得無聊,她自己也很意外。
吵雜的引擎聲傳來,只見一輛載滿鋼架、木板的貨車停在對面的小便場前,好幾個年輕體壯的男人從車上跳下來,當起了搬運工。
其中,也包含了譚子擎。
麗莎一眼就從眾人中認出他的身形。台風離境已有五天,從小燕那兒得知,他這幾天除了幫一些村民重建菜園、果園,其它時間都窩在畫室里,今日天氣放晴,也是她首次再看到他。
「他們在做什麼?」
「幫忙搭戲棚子。」葉婆婆解釋道︰「鄉里八個村子每年輪流殺豬祭天,今年正好輪到我們好米村,村長請了戲班子來唱戲。別看村子里乎常那麼安靜,明天晚上可熱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