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房子里多了一位明明存在、卻又與他相對無言的訪客時,這種寧靜就成了折磨。
「總不能就這樣把她去在家里……」無助的眼瞥向天花板,像是想藉此透視隱身在樓上房間的怪客在做些什麼。
一方面,陪著那女孩在家一起發霉,似乎有違待客之道;另一方面,她那除了書本之外對一切漠不關心的態度也令他感到困擾。
為什麼?他也說不清。
「我覺得她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汪!」
「你也有同感嗎?」
「汪!汪!」
「就知道你不笨……」果然還是靈犬一只,好貼心,好令人欣慰,不枉他每天辛勤地喂些好料給牠吃。
靶動夠了,花拓想起了一件可以打發時間的事。他抽出樂譜中夾著的一張白紙,紙上略顯凌亂的豆芽菜佔了半頁,看得出幾經涂改的跡象。
這是他最新發展出的才藝──作曲自娛。
死者臉上的神情令人大惑不解,嘴角那抹恬淡而明顯的微笑猶如窺見天堂般幸福而滿足。
「猶如窺見天堂般幸福而滿足……」黎宇淨無聲地重復小說章節里的最後一句話,鵝蛋臉上寫滿了投入。
Mi──Do──Re──
清脆的琴聲竄入耳膜。
黎宇淨只頓了下手指便翻了書頁,充耳不聞地開始閱讀下一章。
Fa──Re──So──Fa──
清亮的音符再度敲擊著她的專注,固執得令人懊惱。
沒听見……她什麼都沒听見。明眸很努力地集中在下一行文字。
Mi──Do──Re──La──
魔音依舊穿腦。
琴聲停停頓頓,彈奏者似乎正搜索著下一個音符,不熟悉的曲調听來有些生澀,但不難听。
「他好吵……」察覺到自己正對著同一行文字發呆,粉唇輕輕一抿。
樓下的男人,就連不說話時也要干擾她的安寧。
她終于放下書本,走向樓梯口,赤果的腳丫子在光可鑒人的原木地板上不發一絲聲響,靜悄悄的動作只是出于多年養成的習慣。
原先的些許不悅,在見著「噪音」的始作俑者時,緩緩褪去。
她在樓梯頂端坐下。
什麼樣的人,才叫好看?
老實說,她不清楚,也從未細想過。
她經常觀察人的面貌,然而對她來說,不同的臉孔只是為了方便區分不同的個體,至于是美是丑,她從不在乎。
但,此時此刻,她無法移開視線。
他一手按著琴鍵,一手持筆在紙張上涂抹,一綹微鬈的黑發硬是不听話地落在額前,總是似笑非笑的臉頰上酒窩若隱若現,散發著淡淡的落拓味道,眉宇間則是種她從沒見過的專注。
這一刻,她難以移開視線……
第三章
「宇淨。」花拓禮貌地輕敲兩下半開的門。經過另一次相對無語、大眼瞪小眼的早餐,他決定今日要帶她出門走走。
就算只是閑晃、壓馬路也行。
等了半天,門內沒有任何動靜,于是他走進了客房。
「隱形得真徹底……」他掃了眼空無一人的房間,正打算到別處尋人時,目光卻被梳妝台上的東西吸引住了。
小小的桌面上沒有任何女孩子用的瓶瓶罐罐,只有成堆的書本。
難怪她的行李箱重得跟什麼似的。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書。
只是好奇,絕對、絕對不是想探人隱私。
「維若妮卡決定要死……」他逐字翻譯出這本英文小說的書名。雖然沒看過這位巴西作家的作品,但听過他的大名。
「『鮮血中的永恆』、『死亡的誘惑』、『甜美的自我了結』……」這幾個作家他則連听都沒听過,不過書名可真令人毛骨悚然。
剩下的幾本是法文小說,他看不懂書名,但從陰森森的封面看來,八成也不是什麼頌揚世界光明燦爛的作品。
突然,一股不安從腳底升起。她讀的都是這種書嗎?
放下書本,他急急再度尋人。
她在陽台上。
「原來妳在這里……」花拓面露微笑,心底偷偷松了口氣。
黎宇淨沒回頭,只是在艷陽下眺望著遠方。簡單的白色無袖上衣和卡其短褲使她的背影看來格外荏弱,也格外惹人憐惜,不過那雙腿倒挺白女敕、漂亮的……
花拓驚恐地甩甩頭,用力甩去心中突然萌生的婬邪念頭。
想到哪里去了?!無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她都像個小妹妹,他可沒有戀童癖!
他清了清嗓子。「在看什麼?」
「那些大樓。」她據實回答,晶瑩的目光仍停留在遠處的高樓大廈。
花拓隨著她的視線看去,忽然靈機一動。
對啊!豬腦袋!他怎麼沒想到101大樓?
她這麼久沒回台灣,一定沒逛過這棟號稱世界最高的大樓。
「一個人要是從十三樓的高度掉下來,墜地前會是什麼感覺?」透著些微稚氣的嗓音又響起。
黎宇淨隨即一怔,對自己的話感到訝異。她並不習慣說出腦中的想法,但此時表達心思卻顯得再自然也不過。
她似乎被身後的男人傳染到多話的毛病了。
「啊?」花拓一時又跟丟了她的思路,只傻傻地說︰「那個人八成也沒機會說出他的感──」他赫然住嘴,眼楮瞪得老大,頸背上的寒毛登時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
這……絕對不是正常人會有的談話內容!
看著那顆小小的黑色頭顱像是正認真思考般地歪向一邊,先前瞧見的那些書名在剎那間重回他的腦海。
她、她、她……該不會有「那種」傾向吧?
彷佛察覺出異樣,黎宇淨轉過身子面對他,如畫的柳眉困惑地擰了擰。
「你的臉好白。」
「是……是嗎?」他胡亂地抹去額上的冷汗。「大概是天氣太熱了。」
好吧!101大樓就此出局。
他發誓他不是個神經質的人,可是這個女孩的邏輯非常人能理解,誰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
幸好、幸好他家只有兩層樓高。
「天氣這麼好,我們出門走走吧!」他已經打定主意,今天就算使強,他也得把她拖離那些書本!
「你剛剛才說太熱了。」
「現在不會了。」不給她反對的機會,他接著信口開河。「而且我請了人今天來家里大掃除,妳也無法在房子里看書。」
「我可以在院子里看。」
「還有工人要來整理院子……前院後院都有。」
「『船長』也得出門嗎?」
花拓愣了幾秒。她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多話?
「那個……牠留在家里監督工人……對!監督工人。」
她將信將疑地看著他,花拓很聰明地轉身回到屋里。
那種孩子似的坦然目光,很容易讓人心虛。
就這樣,黎宇淨懵懵懂懂地跟著花拓來到市里的一處鬧區。大街上的人群熙來攘往,這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則緩緩地走著。
「宇淨,日內瓦有像台北市這樣的人潮嗎?」
她自習慣性的冥思中回過神來,側著頭想了片刻。
「不清楚。」
「呃?妳不是住在日內瓦嗎?」桃花臉上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我跟爺爺住郊區。」
「原來如此。」理工科出身的花拓自行演繹了被省略的那句「很少去市中心」。
交談到此中止。
除了街頭的喧囂和往來的汽車之外,一片冷場。
餅了一會兒,某人又開始沒話找話說。
「幸虧現在多了捷運系統,對這里的交通多少有點改善,不過空氣污染還是滿嚴重的,尤其台北又是個盆地……」
一個行色匆匆、走路不看路的西裝男人迎面而來,花拓敏捷地閃了閃身子,又繼續說道︰「我沒去過瑞士,可是看過不少照片,去過的朋友也都說那里環境很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