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花拓感到心髒在胸中沒來由地撞了一下。
那對眼楮在小巧的鵝蛋臉上顯得有那麼一點過大,但目光異常澄澈,有種彷佛從未受到凡塵污染的純淨。這個比喻很怪,但的確是他在這一瞬間所得到的印象。
她沒開口,僅僅輕點個頭,動作之細微只需一眨眼就可能錯過。
是怕生吧……花拓在心中猜測。
「宇淨,妳先去打個電話給妳爺爺報平安,我想他一定在等著,電話就在沙發旁。」花似蝶又說。
「好。」黎宇淨順從地走向她所指的地方,將花氏祖孫留在身後。
「你看她是不是很可愛?像個瓷女圭女圭似的……」花似蝶低聲對佷孫說。
「『未成年』的瓷女圭女圭!」花拓想也沒想地糾正,說出心中憋了好一會兒的疑問。「姑婆,妳會不會是接錯人了?」
「說什麼傻話!我還犧牲色相地高舉著寫了她名字的紙板站了半個鐘頭,怎麼可能弄錯!」舉著那張丑丑的硬紙板很丟臉的!
「可妳不是說她已經二十二歲了?怎麼看起來像個國中生?」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敝的!」花似蝶白了他一眼。「有些人就是長得比實際年齡年輕,我不也看起來像個不到五十的美女?」
「那還不是大把大把的鈔票養出──啊呀,痛!」耳朵冷不防地被擰住,在婬威之下,花拓連話都不敢說完。
「就算你姑婆我天生麗質,也需要後天保養。懂不懂啊?」不肖子孫!大逆不道,連長輩的底細也敢抖出來!
「爺爺想跟妳說話。」輕輕的一句話插入花氏祖孫間的「情感交流」,黎宇淨不知何時已回到他們身旁。
花似蝶立刻釋放花拓的可憐耳朵,笑容可親地接下她遞來的無線電話,變臉的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阿拓,到我車上把宇淨的行李拿下來。」花似蝶吩咐之後就拿著電話走進廚房,顯然欲尋求完全的隱私。
「好。」花拓一臉委屈地揉著痛處,一轉頭又撞上了那雙清靈的眸子。
矛盾的男人,黎宇淨不由得想。
他的容貌讓她聯想到傳奇故事中的風流劍客唐璜,個子很高,肌肉看來也挺發達。然而,在那看似頗具侵略性的外表下,卻又隱約散發著一種與他的樣子相違的細膩特質──一種溫和的善意。
小鹿似的明亮眼瞳凝望著他,她久久不發一語,似乎全然不覺得說話是人與人溝通的必要條件。
四目對視了好半晌,花拓敗北。
「我……我去拿妳的行李。」他笨笨地重復姑婆的話,同時又暗罵自己沒用。好歹他也是家信息公司的負責人,研發新軟件和作出商業決策對他來說都不特別困難,可是當這個半大不小的沈靜女孩,用那雙如深潭的眼楮瞅著他時,他卻變得有些手忙腳亂。
這不是沒用是什麼?
花拓轉身走到門外,黎宇淨則無聲地跟隨在側。
「宇淨,妳不必──」
一大團毛茸茸的不知名物體突然從某個角落沖了出來,打斷了花拓的話,也多少驅走了原先的窩囊,俊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這是我們家的另一名成員,牠叫『船長』。」
「船長」在黎宇淨面前坐下,高度幾乎到她的腰部,大嘴里餃著一顆黃色網球,口水不斷從嘴角滴下,僅剩的一只狗眼則亮晶晶地盯著這張新面孔。
黎宇淨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這只朝她猛搖尾巴的雜色長毛狗。她並不怕狗,只是從沒養過動物,不太確定自己該做出什麼反應。
「眼罩。」她沒頭沒腦地吐出兩字。
「呃?」花拓一下子沒法跟上她的思路,呆了好一會兒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當初給狗取名時,他聯想到童話故事中戴著一只眼罩的獨眼海盜船長,但叫「海盜」不太好听,于是他決定叫牠「船長」。沒人問過他這個名字的由來,沒想到這女孩立刻就猜出來了。
不過,她說話還真不是普通的簡潔。
「沒錯,給牠戴上眼罩的話就像海盜船長了。」把握住這個伸出友誼之手的機會,他接著又說︰「也不知道牠是怎麼受傷的,我第一次見到牠的時候牠就是這個樣子了。」
在解釋之余,他注意到那張一直沒有什麼表情變換的臉蛋,終于流露出一點似是興趣的神色,盡避細微,卻足以使他精神一振,決定以逗弄愛犬的絕招來取悅訪客。
他拿出大狗口中的球,輕輕往前一拋。「妳看,牠會把球撿回來。」
丙然,「船長」立刻向前沖,不出幾秒便把球叼了回來。
「妳試試看。」他取出球,把它塞入黎宇淨手中。
她看了看手中的網球,又看了看身旁這個不知為何變得很興奮的男人,似是考慮了一下才把球丟出去。
那顆網球黏答答的,有點髒。
「船長」不負所望地朝目標疾奔,很快地又咬著球回到她面前,眼巴巴地像是等待著另一個表現機會。花拓察覺到她那白皙的面頰抽動了一下,他把那當作笑容,心中不免一陣驕傲。
痹狗狗……
不枉他花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訓練牠這項「特技」,現在總算遇到懂得賞識靈犬的伯樂,真令人欣慰!
「好笨。」這樣樂此不疲地來來回回跑,豈非不太聰明?
「……」得意的笑容消失。
她有必要這麼直接嗎?
場面撐不下去了,他只好用同一句話填補空白。「我……去拿妳的行李。」
然後他有點窩囊地走向那輛跟姑婆一樣花俏的跑車,打開了後車廂。
「就這些?」他看著那只中型行李箱,不禁略感訝異。
女人的行李不都很多嗎?
「對。」
花拓不疑有他地取出行李箱,卻沒想到箱子倏地一沈,若非反應快速地握緊把手,他的腳趾頭恐怕就遭殃了。
天哪……里面裝了什麼?磚頭嗎?
「如果太重了,我可以自己來。」淡淡的陳述中沒有任何藐視的意味,但听在花拓耳里就大大不同了。
「當然不會!箱子輕得很、輕得很!」男子漢大丈夫,怎能容許一名小女生質疑他的體能!
他只是沒料到行李會比外表看起來重得多,又不是提不動!從小被灌輸的騎士風範加上天生的男性自尊,就算是行李重達一百公斤,他也會咬牙扛起來。
黎宇淨沒再說話,轉身朝房子走去。
在門階上短暫地駐足,她仰頭淡淡地掃了眼這棟陌生的兩層樓別墅,白淨的臉上沒有一絲情緒波動。
爸爸的家、媽媽的家、爺爺的家、學校的宿舍,現在是這對花姓祖孫的家……
只是房子型式不同,擺設不同,換了張睡覺的床──
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差別。
並沒有差別。
望著那道荏弱、瘦小的背影,花拓頓時產生一種模不著頭緒的無力感。
這個女孩有點怪異。
原來以為她怕生、害羞,可是似乎又不像那麼一回事;明明兩人是同一個人種,說的也是同樣的語言,可是她又給人一種像是來自異次元空間的感覺。
彷佛,她是隔著一層玻璃看世界。彷佛,一切都事不關己。
還有……別的女性看見他時,通常是種又愛又恨的目光,愛他的英俊,又恨他的「浪蕩」。偏偏這女孩注視他的模樣就像只是在觀察一件沒見過的物品,雖然他痛恨自己這副長相常引來的誤解,可是被當作一樣「東西」看待,實在也沒什麼好高興的。
他是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不是「東西」啊……
「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