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放心,絕對會有人照顧你們的。」
「月姨,我不喜歡你這樣。」宇兒非常認真的說︰「為什麼你要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像具行尸走肉的活死人,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就不能忘了嗎?」
但有些事是不該忘、也不能忘的,因為那是她的罪。莊月屏逕自墮入自怨自艾的情緒,完全沒有察覺到,何以小小年紀的宇兒,竟如此老成的說了一篇大道理。
「我再也忍不住了,儀兒!」宇兒突然大叫。
儀兒立刻從門外跑了進來,「什麼事,哥哥?」
「好好照顧月姨,我出去一下。」
他要去哪里?莊月屏懷疑地想道。
宇兒像心有所感,轉身面對莊月屏,那雙黑眸認真的睜大。「我去請他召大夫來為你看病。」
莊月屏霎時滿心驚恐,她不想讓嚴令風知道她生病,她怕……怕他知道了之後會哈哈大笑,說她罪有應得;她怕他想報復她,故意不請大夫來替她治病,反而到她病榻前嘲弄她一番,到時她的顏面往哪兒放?與其這樣,不如讓她死了算了。
「宇兒,我沒事,躺一躺就好了,別去麻煩人家。」
但宇兒不听,宇兒有時候很有自己的主張,誰的話也不听。他皺起眉,「你這樣子再怎麼躺也不會好,一定要看大夫。儀兒,好好照顧月姨,別讓她離開屋子,知道嗎?」
儀兒點點頭,稚女敕的應了一聲。
宇兒馬上轉身,不給莊月屏出聲阻止的機會,便奔出房門。
「宇兒!」莊月屏驚慌的呼叫,但宇兒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
心里的不安迅速的堆積,她努力掙扎著要爬起來。她不要嚴令風看到她的病容,不要她的憔悴盡入他的眼底,不要听他的嘲諷打擊她逐漸變得脆弱的心靈。
她起身想逃,但儀兒卻不讓她下床。
「不行!扮哥說不能讓月姨出屋子一步。」儀兒跳上床死命的壓著莊月屏。
要是平常,一個小女孩如何能壓得住一個大人?但如今莊月屏身染風寒,以致全身乏力,竟然連推開一個小孩子的力量都沒有。
「儀兒,乖,听月姨的話,讓我起來好不好?」
儀兒認真的搖頭,「不行,哥哥的話不能不听。」
嚴令風在書房里審閱著各地送過來的公文,這時候他最不喜歡有人來打擾,他需要一個幽靜的環境來讓他清楚的思考。
堡里的人已經對這禁令習以為常,除非有非常重要的事,否則絕對不敢貿然來打擾他。也因為堡里的人都有這項共識,嚴令風已經很久沒派人在門口守著。
沒想到,今天卻來了一個小小的不速之客,門「砰」一聲被推開。
嚴令風震怒的抬起頭,看到一個小男孩昂首推門進來。雖然認出他是莊月屏養的小甭兒,但誰能保證他不是刺客?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闖進來?」他厲聲喝斥。
宇兒並不怕,他沉穩的走向嚴令風,「堡主,你救救月姨吧!她病得很重,再不看大夫,恐怕會很危險。」
他不由自主的心猛跳了一下,但他馬上厭惡的把那股焦心壓下,強迫自己回想許多年以前,他娘也是來不及看大夫……
「即使如此,你還是不應該闖進來,你知道你犯了什麼錯嗎?」他的聲調依然不變。
「那堡主又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嗎?」
嚴令風揚起眉,驚訝于小男孩的膽識。「哦?我犯了什麼錯?」
「心胸狹窄。」
他的怒氣瞬間被引爆,他拍桌而立,「大膽!你以為你在跟誰講話?」
「我也不知道,是賢君李世民,還是昏君隋煬帝?」宇兒的語氣中有著明顯的挑釁與嘲諷。
如果他因此而生氣,那他就是愚昧自大的隋煬帝,也印證了小男孩對他的批評。
聰明!嚴令風對他佩服在心頭,如果這小男孩是他的兒子,那將會是他的驕傲;只可惜,他並不想生育任何子嗣來繼承這該死的雷風堡。
「果然好膽識,說吧!我心胸狹窄在哪里?」他又坐回椅子上,悠然的看著眼前的小男孩。
「首先,你念念不忘以前的事︰其次,你跟個什麼都不懂的女孩斗氣到現在,其三,則是你刻意忽略自己的妻子。」
嚴令風拍拍手,「說的好極了!」可不是嗎?
他當然知道當時莊月屏的年紀小,不論他大哥、二哥說什麼,她就做什麼,根本不清楚自己做的是對或錯。但就因此要他忘了舊恨嗎?不!他辦不到,他忘不了他娘受折磨的景象,也忘不了她揮著細細的皮鞭打在他背上……
然後,她長大了,她的家毀了,不得已前來投奔,卻依然受盡了家里父兄的寵愛;但她還是鄙夷他,還是不給他好臉色看。要不是大哥、二哥因意外身亡,他順理成章成了雷風堡的繼承人,莊月屏根本不會正眼瞧他,也不會嫁給他……這般勢利的女人,有什麼好原諒的?
「我確實是心胸狹窄,那又如何?」兩手一攤,他俯身向前,「回去告訴你的月姨,想想以前她對別人所做的事,如今是不是都一一報應到自己的身上?」
宇兒變了臉色,「你不在乎月姨病死嗎?」
他微笑,刻意壓抑住按雜的心情。他想讓她病死?當然不,那不是他期望的。
「你真的不請大夫來救她?」
他的微笑沒變,他並不相信一場病會這麼快就了結那個驕傲女人的性命。她很強韌,她的家人都死了,但她還活著不是嗎?與她一起長大的大哥、二哥死了,她不也還活著嗎?最疼她的他爹死了,她還是活得好好的啊!
像命這麼韌的女人,區區一場小病怎麼奪得走她的命?
「你不救她,我來‘救’!只是希望你到時候別後悔。」宇兒氣呼呼的轉身離開。
嚴令風也不再說什麼,只是望著他的背影,恍惚之間,他彷佛在那名小男孩身上看到許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候他不也是氣憤的決定要自己營救親娘的性命嗎?
如今,立場轉換,那小男孩成了當年的他,莊月屏就如同當年他的親娘,而他就如同當年的……莊月屏和他的大哥、二哥一樣。他悚然一驚,小男孩的話不由自主地在他的腦海里回響——心胸狹窄……心胸狹窄……心胸狹窄……
當年他恨莊月屏,多年以後,會不會變成這個小男孩恨他,亟欲想對他報復?
他搖搖頭,發覺自己想多了。
但他又不得不想,他不想當壞人,不想當以前的莊月屏,不想作不義的丈夫……她真的病了?她病得嚴重嗎?
擔憂不知不覺地彌漫了整個心壑,他再也沒有心思去想公事。
但是,去探望她?自尊不允許他這麼做。她曾經如此的輕視他,嘲笑他是雜種,她沒有資格得到他的關心……
但是如果她病勢愈發嚴重,甚至生命垂危又怎麼辦?
他的心沒來由的絞痛起來,他不想她死,如果這世上沒有她,將會遜色幾分,再也沒有人供他恨、讓他嘲諷、讓他記得他無奈的身世,及這不該延續的雷風堡。
沒錯,她不能死,現在還不是她死的時候。她的債未還,他怎能讓她就此痛快的死去?
他沉穩的站起,信步走出門外,大聲呼喊貼身的忠僕,「阿順,過來!」
冰冷的戰栗終于停止,緊接而來的卻是炙熱的焚燒,熱從體內向四肢百骸蔓延,讓她全身冒出熱汗,濕透了衣服及被褥。
熱彷佛從屋子四處向她侵襲,蒸燒著她的肌膚,從她的鼻息間侵入,燒痛了她的喉、她的胸,她一聲接一聲的申吟著,「好熱……好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