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霏心中最初的樂觀與好感全然沒了。沈傳生洋洋自得、洋洋灑灑說上這大篇話,竟是繞著彎「勸」她更「順應市場加寬尺度」嗎?他前頭天花亂墜的什麼文句優美、編排恰當……只是開場白?為什麼不明說他們要求更香艷刺激的東西就好了?簡直污辱她的理解力!「這篇小說里也有好幾段夠分量的描寫,都是順應劇情需要,我自信處理得很自然、很適當。」她笑得有些勉強了。
沈傳生不疾不徐地回答︰「是,我明白,只是能否再……描寫詳細一點?再加長篇幅?讀者愛看,那就稱得上十全十美了!屆時我們一定將您的作品作為新年版主力新書,放在廣告最顯眼的位置,我保證雙方一定會維持非常愉快的合作關系,憑我們‘詩藝’的行銷網……」
「沈先生,可以冒昧請問您幾個問題嗎?貴公司目前合約上有多少個小說創作作者?」
「很多,三四十個跑不掉。我們希望培養長期合作的作者,對新進作者的發掘也十分注意。」
「哦?怎麼個培養法?」
「舉個例來說好了;新進作者往往比較不易掌握題材,有時我們會約十幾個作者過來泡茶、聊天,大家在說笑中一起把劇情‘兜’出來,提供他們寫作素材。再沒靈感的話,就——大搬家嘛,拿幾本小說來,拆的拆、拼的拼,加點創意,紅皮書藍皮書就湊成黃皮書了!‘創作’小說嘛,大家一起來,沒那麼嚴重。怎麼樣?葉小姐,有意願和我們合作嗎?您願意進一步談的話,我可以保證,本公司的寫作待遇十分優厚,絕對是同業中最好的。」
雲霏報以淺淺微笑,「還是這樣吧,我先把小說稿拿回去修改,等修改完畢,一定盡快跟您聯絡。」
「那好!真好!能有葉小姐加入陣容,真是本公司的榮幸。」沈傳生喚人取來稿子,最後還殷勤有禮地送她下樓。
走出「詩藝」的雲霏,活月兌像泄了氣的皮球。
希望又失望,她真正嘗到了挫敗沮喪的滋味。
抱著沉甸甸的《天使之舞》,她像對待稚齡寶貝那樣緊緊疼惜呵護,不願它受欺、受絲毫委屈。
真的!她對它有信心,一如對自己。
就像是自己當掌上明珠看的好女兒,有悲慘遭遇不見得代表她不夠好,可能是——遇人不淑!
不管怎樣,她知道她再也不會來了,雲霏仰望著美麗氣派的「詩藝文化書版集團」大樓。
扁想到他們「兜」小說的手法就令她痛心!她幾乎是難受地想︰他們把小說、把文字當成什麼來看呢?
商品?只是商品嗎?那麼九十九本的詩藝小說和一本小說有何差別?只是主角名字與情節的略為改動,不變的王子踫上公主、天雷勾動地火的公式嘍?
雲霏沿路百無聊賴地踢弄石頭,心情是前所未有的低落。
老天爺一定在跟她作對,把所有困境全集中在她身上,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那種磨難嗎?孫悟空斬妖除魔過一○八關保護唐僧到天竺,只怕她沒這份能耐,還沒斬盡妖魔,就被摧殘得半路夭折了——
夢想幻滅的重大打擊,讓她原已傷痛的心更加沮喪。
志光的「背叛」在她心中抽痛,她努力著刻意去冷卻它。
還有現實生活的壓迫!若非暫時有個漫畫翻譯的工作可糊口,恐伯她帶著愛咪早已餓死街頭!然而卜杰的聲音摧逼,寄人籬下的滋味也不好受……
坐在馬路旁仰望,才發現幾時晴朗藍天竟飄起毛毛細雨,雨絲鑽進她的領子、頸項、手臂,霎時冷卻了她內心的灼熱。
我不會輕易被擊倒的!她像跟自己發誓般,然後幽幽地嘆了口氣。
★★★
一見志光攔在門前守候,雲霏十分為難地扭頭就走。
志光追了上來。一張憔悴倉皇的臉讓人同情,顯然這一天一夜對他來說也不好過。
雲霏則是見了他就紅了眼。
「雲霏,不要走!請你听我解釋!我對這一切只能說抱歉,請求你原諒,相信我。」
「如果你沒做錯事,為什麼要道歉?」
「我知道你一定在生我的氣,介意那天的事情。但我跟小棋的關系絕不是那樣,那是一個巧合的誤會。」
「誤會?」難道她眼見是假?那親熱的一幕全是她的幻覺?「你跟她在一起……真能用誤會兩字就解釋一切?你不用跟我道歉,我說過你是自由的,你有任何權利選擇朋友,無須向我解釋……」
她心里掙扎得厲害,那種酸得鑽心、言不由衷的滋味……她是在吃醋嗎?為了那個朱小棋?這陣子來她也一直自問︰志光在自己心里究竟佔有多大分量?然而昨夜的事件卻給了她巨大的激蕩,自己竟會那麼難受——她在街上整夜晃蕩,心如萬根針在刺,懷疑是天塌了!天地變色!
難道在不知不覺中,志光對她來說已如此重要?重要到她不曾察覺、也想象不到的地步?真那麼在乎嗎?那麼他呢?他以往的款款情意與昨晚的行為,到底哪個才可信?
她開始懼怕起對他不自覺的依賴。
「小棋昨晚向我坦承對我的感情,我的心你當然是知道的。我對她說明之後,她難過得哭了,然後事情……就發生了。」誠實是最簡單的方法,他不願對雲霏有所欺瞞,「不是你所想象的那麼不堪,絕不是腳踏兩條船;我不是那種人。發生昨晚那種事,我也覺得愧疚!不管怎樣,我不會隱瞞自己犯的過錯。」
雲霏無言。她知道該信他的話,卻又矛盾得要命,在兩難中拉扯。
「或許說開了也好,我也不用處處緊張、時時裝傻演戲。」志光蓄意不提母親昨晚的一再詰問和勸說;情況已夠復雜,不該再讓這股阻力讓她分心。他松了一口氣般,「真的,也好,或許我也該冷卻一下和小棋的交往,疏遠一些;我是說同事與干兄妹的關系,不用再背負責任而勉強自己了。雲霏,你相信我嗎?願意相信我的話了嗎?」
雲霏默認了心結已解,只是悶悶不樂的那張臉仍舊寫著不能真正寬心。
她愣愣地站著,志光一個深摯的吻嘗試融化她的擔憂,她並沒有拒絕。
「雲霏,你也是在意我的,不是嗎?」
雲霏在他男性的熱力包圍下不由輕喘,「跟你一樣呵。」像嘆息般輕柔。
這等于更形鼓勵他!
志光胸中升起一股熱悉的動力,那是針對懷里的身軀,他的心上人、意中人!他的手靈活得出奇,右手悄悄探進她的緊身毛衣,向上攀伸、攀伸……
「不要,志光!」她下意識地抗拒了他,輕推開,「不要,我,不習慣。」
志光強抑下胸膛里的澎湃,溫柔地擁住她。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個十足的男人,懷抱著心愛的女人,感覺是那麼幸福,「我知道,你不願意的事,我絕不會勉強你。雲霏,我真的好愛你,相信我。真的!」
★★★
雲霏怎麼也想不到再踫見愛純是見她在大街上舌忝著雙筒冰淇淋。腕上綁了一大束彩色汽球飛蕩半空,開心得像個孩子。她不是一個人,身邊有個穿牛仔裝、背相機,相當俊挺的男孩子。
是愛純先發現她的,塞了個草莓雙球冰淇淋給她,啼哩呼嚕叫那個男孩子過來,手臂好自然地勾住他的臂彎。
「安藍,來見見雲霏,我跟你提過好多次了!」她還是笑,「他叫白安藍,很好玩的名字對不?他爸爸姓白,媽媽姓藍,他們的愛情風平浪靜又安穩,所以他叫做白安藍。」她亂七八糟地胡說一氣,笑倒了,「安藍,去幫我們買些熱狗和汽水來,好不?」她仰頭的神情十分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