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嗎?’
她露出苦澀的笑容,但眼中透著慣有的堅持。‘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值不值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人活著不應該凡事計較,人生也不是可以算著過日子,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伊嵐,你還年輕。’
‘我賣力替你做事不好嗎?’
卓風走到她身旁陪她一塊兒欣賞台北霓虹塵世。‘只可惜,我除了是你的老板外,你也喊我一聲大哥,沒有一個哥哥希望自己年輕漂亮的妹妹把寶貴的青春埋葬在工作上。’
‘我還年輕嗎?’伊嵐深鎖的眉頭,永遠沒有歡容的嘴角,確實很難教人相信她的年齡。‘現在給我一支球桿我都忘了彈子該怎麼打,拿著保齡球可能連一支瓶子也打不倒,我開車比老太婆走路還慢,從不超速,只是偶爾喝點酒,听听音樂、看看書,連舞我都不跳了,我還年輕嗎?’
‘你不年輕,那我是不是上老八十?’
伊嵐被他的話說得愣了一下。除非在工作上的意見,私底下她變得不與人爭辯,很難得有機會再看到伶牙俐齒與人爭辯的她。
‘你才二十三歲,人生才開始,應該像過去一樣享受人生,醫院和工作不是你的世界,你還要嫁人。’
她看了卓風一眼,不流露自己的感情,不經意的說︰‘我的心已經嫁人了。’
‘什麼?’
伊嵐眨了眨眼晴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我已經把自己嫁給「卓伊」。我母親也需要人照顧,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心想事成,做想做的事情。我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醫治好媽咪,其他的我什麼也不求。’
‘你需要一個可以照顧你、保護你的人。’
‘很遺憾,我只相信自己。這二十多年來,我都是靠自己活下來的,如果可以就這樣無風無浪過完一生,我覺得夠了。人生走到這樣,還能再求什麼呢?’
卓風的心仿佛被捅了一刀似的,伊嵐的人生觀教他失望,更令他心痛,為什麼一次意外,竟徹底改變她?‘你才二十出頭,那不是你該說的話,伊嵐,你媽咪有可能一輩子躺在這兒--’
‘不,不會的。’伊嵐用凌厲的眼楮望向他,堅持的否認,‘媽咪會好的,她還要去羅馬看君豪,她不會就這樣倒下。’
‘別再騙自己了,除非醫學上出現奇跡,植物人是不可能蘇醒的,你何苦這樣折磨自己,折磨大家,你知不知道還有很多人關心,你每天像行尸走肉般過日子,究竟在懲罰誰?’
‘不會的,媽咪一定會好的。’伊嵐用懇求的眼神望著他,像個無助的孩子在請求大人,給她肯定的答案。她的樣子是那麼柔弱,教卓風不忍心拒絕,他幾乎要贊同她的請求,陪著她騙自己。
雖然她總想使自己像個男孩子,但在必要時刻,她會不自覺露出女性本能,再加上這些年來的改變,成熟的她,更加添一份女人味,根本無人可以抵得住她的請求。
所以,縱然卓風在最後一刻把持住,沒有隨她附和,但要他如何忍心傷害她,將她推向水深火熱的痛苦邊緣。但他更氣她為什麼不面對現實,雖然事實往往是很殘酷的,但也好過自欺欺人。
‘我們去吃飯,你一定餓了吧!’這一刻,卓風唯一想到的話只有這一句,他真的不願意騙她。
伊嵐樂得轉移話題,她用力向他點頭,走出病房。
※※※
夜晚的腳步籠罩大地。漫步在沙灘,吹吹夏日涼風,可以使人清醒。
往往只要時間不太晚,送伊嵐回家的路上,他們會在中途停下車,到海灘上走走。
海,對他們有一種相當親密的感覺。
他們在海邊相遇、相知,從一句戲言的兄妹,到商場上合作無間的最佳拍檔,他們同甘共苦,一起面對事業困境,共同分享每一分碩果。
屈指一算,五年了,他們面臨多少大小風浪,伊嵐陪他創業,參與他的每一件創作,帶他認識台灣,帶他走進一群他從不曾接觸過的年輕世界;五年的歷練,他們的情感更加堅不可摧,不是任何人可以明白。
撿小石子扔在海面上是伊嵐的習慣動作,那熟練的技巧,配合著她的身段,勾勒出一幅美麗藍圖。以一個創作者敏銳的審美眼光,卓風十分清楚伊嵐本身所散發的魅力。
突然,她將手上的石子全往海面上扔,激起的漣漪此起彼落,在平靜的海面上有大有小。
‘什麼事教你心煩到拿這種無生命的東西出氣?’
‘人生本來就很煩。’伊嵐在沙溺上坐下,撿起樹枝畫了起來,卓風看到的盡是不成圖形的東西,他可以感覺到她心亂如麻,不管是以前或者現在的伊嵐,都不是可以把感情收放自如。‘每天有看不完的設計圖,媽咪躺在床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醒,回到家里還要面對女乃女乃的冷言冷語,我--’
‘你很累,不如放個假,去玩玩。’
‘不要。’伊嵐想都沒想,堅決否定掉這個提議。
她就是不要自己靜下來,每當夜深人靜,只有自己獨自一人的時候,腦子就會不听指揮的胡思亂想。
從父親的死,那個她毫無印象的父親,唯一給她的,除生命外,就是一個沉重的包袱。
長大了,懂事後,她會思考,難道爸爸己預測到自己會死亡?但當年警方判定是煞車失靈而引發的交通意外事故,可是為何還年紀輕輕的爸爸便已立下遺囑,把遺產留給她呢?
為什麼不是留給君豪?
偶爾她會這樣自私的想,為什麼要她一個女孩子挑起這個沉重的擔子,難道他不清楚他的母親,不了解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家嗎?
有時候她會恨、會怨。
二十年後,她的母親,同樣意外,相同的判決。為什麼就沒有一個人提出疑問?
是否這叫作同命鴛鴦呢?
當年,若她沒有失約,意外是否就不會發生?母親也就不會長年無聲無息的躺在病房里?
可惜盡避充滿疑問,她始終得不到答案,所以她從未向任何人提起她的疑問,也許她這一生都得不到,也許真的這麼巧合,她的母親和父親經歷相同的命運,只是結果不同,她的父親離開了他們,而母親--‘不知道這面海的對岸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通往另一空間,伊嵐想著,爸爸是不是就在那兒?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卓風學著她丟百頭,然後把自己撿起來的石子交到她手心上。‘也許對岸的人也像你一樣,指著這邊問著相同的問題。’
伊嵐先是疑問望著他,然後才認同點點頭。
‘不過我會替他們感到遺憾。’
‘為什麼?’
卓風似乎有意賣關子,神秘的露出笑容,通一會兒才說︰‘也許他們永遠也不知道海的對面是一塊美麗的寶島,而且此刻正坐著一位--漂亮的小姐。’
伊嵐不解的挑挑眉,這些年她已很少有如此舉動。
可是就在最近,卓風對她的態度確實在改變。
以前他會直呼她的名字,或叫她小妹、丫頭,甚至是喬治男孩。可是現在,他會稱她小姐,美麗的女人,甚至漂亮的小姐,這都令她感到意外。
漂亮?
她從不認為自己可以稱得上這個字眼,頂多,她覺得自己不難看,至少走在路上不會嚇人,但她從不希望自己有資格穿上漂亮的衣服,更不敢奢望可以穿著那些卓風的女友才有條件穿的衣服走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