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晚霞休,月如鉤,青山翠坡歌舞酬,無處不風流。
微風繾綣,愜意地吹拂著遼闊的一川沃野。蒼穹如蓋,星子明滅,茫茫草原籠罩在靜謐的夜幕下,仿佛一只棲息盤臥的蒼鷹,酣眠沉睡。
一簇簇篝火,騰起裊裊炊煙。
突厥人欣喜若狂地載歌載舞,為迎接他們繼北周的大義公主後,又一位來自中土的聖朝公主而響起胡笳,嘹亮高亢的唱腔悠揚地回蕩在雄渾浩渺的大青山周圍。
一切都沉浸在歡愉之中——
只除了她,這個被當今聖上御封為「蘭陵公主」,千里迢迢從大興前來和親的丞相千金。
她悄悄躲開那些縱情豪飲的人群,獨自來到幽靜的湖畔,縴沙細石的河底冒出汩汩清泉,細碎璀璨的水珠淺漾波瀾,萬般風情盡顯其姝。凝視著明澈若鏡的曲水,她撩起雪白如絮的裙擺跳下勒勒車,輕偏螓首,靠在一棵歪松下,慧黠的杏眸情不自禁地遙望遠方——
她的所思所念——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士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幽幽的嘆息自唇瓣低瀉而出。
不知不覺,腦海中又浮現出臨別時他炙烈而決絕的受傷眼神——
千絲萬縷的思緒在不斷糾結,令她為之窒息沉淪,難以自持!
仰望天際,夜空中幾顆微弱的星光閃耀著孤獨的光芒,與草原上的篝火相映,顯得落寞疏離。
亙古不變的天罡北斗,惟有它依舊如昔,恰是當年他與她並肩而坐,在亭中酌飲時的情景。
只是,星月猶在,人何處?
她再也回不去那心心念念的大興城,再也見不到那朝朝暮暮懷思的遠人——
從今以後就像參商二星,永無瓜葛。
思遠人。
星月啊!請帶著我的思念和祝福送別漸漸遠去的人馬,為他們照亮回鄉的路——
第一章一枝獨秀
大業十二年。
夏日,綠柳飛揚。
午後的陽光向來慵懶,令人困頓,難免徒生乏意。大街小巷的店鋪門可羅雀,不少當家主事的索性半掩門戶,窩在冰涼的竹椅上偷懶,夢會周公。
偶爾,牆頭竄過幾只野貓,無精打采地「瞄嗚」兩聲,也耷拉下毛茸茸的腦袋,郁悶無力地四肢攤在瓦上打盹。
這個時候,一匹紫騮快馬疾馳而來,卷起漫天煙塵。」
馬鞍上端坐著一位手持皮鞭的俊俏少年,濃眉大眼,勁裝華貴。他的玉帶不飾流蘇,反而綴系鈴鐺,兩靴側插的白羽隨風而舞,英氣逼人。
四下張望一番,他微微皺眉,喃喃自言︰「怎麼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吱嘎——
一只傲然的黑鷹展翅翱翔,如雷霆電舞般矯健,騰起風霜肅殺的氣息,在湛藍的天際盤旋。
馬匹上的少年見狀,雙額露出一抹飛揚的笑意。漂亮修長的中指一彎曲,湊在唇邊輕吹——飛鷹收到主人的指令,乖乖地收斂起囂張的霸氣,俯身下沖,準確無誤地棲落于他的肩頭。
「布日固德,你說大隋的人是不是都喜歡晚上溜達?」他側過臉,詢問那只「老友」。黑鷹的小圓眼滴溜溜直轉,撲騰兩下翅膀,顯然不解其意。
「算了,笨鷹。」他無奈地拍拍它的腦袋,「你跟我一樣,沒去過外面,又哪里知道這里的習俗?不過,阿娘形容的大興很熱鬧的!大概咱們沒到西鬧市,再往里走走看吧,說不定會踫到藍眼楮的波斯人呢。」
雄鷹在側,少年在街上漫無目的地緩行。
兩旁鮮少有幾個路過的百姓,當他們看到少年怪異的打扮和肩頭凶猛的黑鷹時,紛紛躲開。
突厥!他是個突厥人!
那個剽悍的種族,不知殺死多少漢人!他竟然這樣肆無忌憚地走在大隋的天子腳下,張狂至此,百姓怒不敢言。
少年不是沒有注意到那些憤慨的眼神,但他並不在乎,恍若未見般地自顧開心,一臉好奇地瞧著一家家店鋪門口的招牌。其中大部分的宇他認得,但繁瑣些的難免吃力。
在百無聊賴來的節骨眼兒上,左側一家氣派的酒樓喧嘩起來,原本寧靜的街道像炸開鍋一樣沸騰。
乒乒乓乓,咚咚鏘鏘,嘀哩 啷——
似乎是碗碟摔碎的聲音,冷冽刺耳。盡避已到夏季,讓人听後也是毛骨悚然,雞皮疙瘩滿地。
一個披頭散發的小道士被四個孔武有力的大漢推出,踉踉蹌蹌幾步,跌倒在地,弄得狼狽不堪。隨後跟出來的大漢們不依不饒,搶拳抬腳,又打又踹,狠辣之極。
小道士抱著頭,身子蜷縮成團,被踢得鼻青臉腫。
騎馬的少年遠遠地望著眼前的一幕,不禁英眉高挑,俊眸瞪圓。堂堂大隋帝國,竟然還有這種欺壓弱者的事情發生?他們這般打下去,就不怕濺血當場,鬧出人命?
「布日固德,去!」少年的肩頭稍稍聳動。
老鷹臨危授命,兩只鋒利無比的爪子撲向凶惡的大漢。不等他們反應,利爪便劃破幾人的皮肉,細長的鉤嘴迫不及待地去啄食美味豐盛的大餐!
大漢們慘叫不迭,捂著汩汩冒血的傷口,四散奔逃。
有人躲過一劫,發現那只中土罕見的雄鷹,驚得三魂丟了七魄,連滾帶爬往回跑,大聲嚷道︰「少爺!少爺!出大事了!突厥人混到京里了!」
對那些人的怪叫,少年回以哈哈大笑。他一拍馬,來到趁機翻身爬起的小道士旁邊,低頭問道︰「你沒事兒吧?」
「無量天尊。」小道士即使狀況淒慘,仍固執不忘問訊。他戒備地上下打量少年,看他眉目分明,不像心懷惡意,這才深深吐口氣,還禮道︰「多謝施主搭救,貧道謝過了。」
少年攤攤手,「你不用謝我,反正是無聊得緊。其實,你不如去向我的老伙計致敬,不是它,你還真慘哩。」
小道士自然清楚此等雄鷹決非中土所有,加之少年古怪的打扮,他心頭已有幾分了然。雖然,小道士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很難覷出情緒波動,但從其呼吸吐納來觀瞧,他並不惶恐,或許應該說,從頭到尾他都十分鎮定,縱是剛才挨打,亦不露倉皇。
少年托著光滑的下巴,淡淡地說︰「沒有事兒的話就走,待會兒可以省去不少麻煩呢。」
「不!」小道士堅定地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不?為什麼?」少年一眯眼眸。
「人正不怕影子歪,貧道沒有賴賬的意圖,若一走了之,恐怕渾身是嘴也難辨其白。」小道士正經八百地雙掌合十,「施主日後不要輕易出手,萬一貧道是壞人,你豈非助紂為虐,錯傷了一大幫好人?說到底是貧道的錯,真不該粗心大意。哎!他們打幾下出氣不為過啊。」如今,事情復雜得多。
「呃——」少年的腦子有些轉不過來彎兒,訥訥道︰「你不怕被他們打死?對!對了!我應該先問,他們為什麼打你?」被打的人都覺得是理所當然,他又何必多管閑事?這個,就是中土人說的「里外不是人」吧?
小道士剛要開口,酒樓內的幾個大漢簇擁著一位嘴歪眼斜的年輕公子哥兒出來了。
「宇文少爺,是這小子的鷹啄傷了咱們!」
「宇文少爺,為咱們報仇啊!」
「宇文少爺快看!他是突厥人!」
宇文札叉腰瞅瞅少年,哼笑,「所謂龐然大物,原來是個女乃女圭女圭啊!」臉色陡然一沉,罵道︰「混賬東西!平日吹牛,你們的舌頭比誰都靈巧兒,真格地打起來都是一群軟柿子!怎麼,你們要本少爺親自上陣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