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都只是在吃尸體而已。」
「噗」一聲,一口檸檬水從她口中噴濺出來,她咳兩聲,反應過來時,抓了餐巾紙往他臉上擦。
「對不起,督導,我不是故意的,我……」水流至他下巴,滴落他干淨襯衣上,她手忙腳亂,擦臉又擦衣。
楊景書握住她手腕,語聲微低︰「沒關系,我自己來。」松開她手時,目光短暫停留在她右手背上,那里有個燙傷留下的疤。
她挪了兩步,回座,心上有抹難以分辨的情緒,不知道是失落還是感嘆。以前像這種情況時,他肯定拉住她,回敬她一杯水,現在的反應如此溫和平靜,是成長改變了人性,還是人性的改變成熟了成長?
見她楞在位上,他擱下餐巾紙。「你先吃啊。」
瞪著那份松阪豬,耳邊出現他方才那句「只是在吃尸體而已」,她忽然失了食欲,只是拿起杯子又喝口水。
服務生送來他的面,他拿起餐具時,見她不用餐只是喝著水,他道︰「你要不要考慮等我吃完再喝水?」
抬臉看他目光滲笑,她略顯尷尬地放下杯子。
「不想吃?」
她瞅他一眼。「覺得真的是在吃尸體,所以……我等等把它打包帶回去讓我同學他們幫我吃好了。」
楊景書把他的餐點推到她面前。「我還沒吃,你先用。南瓜起司面。南瓜是店家自己熬煮的,不是那種粉類調的醬,你吃吃看。」話說完,他起身到櫃台加點一份同樣的餐點。
「還是督導先用餐比較好。」她把盤子推回他面前。
以一個督導和實習生的身分來說,她這舉止得體;但以私交來說,她顯得過分生疏。
他呵口氣,語聲低啞︰「你埋怨也好,生氣也好,不想再跟我這種人有牽扯也好,飯總是要吃的不是嗎?」他又把盤子推到她眼前。「吃吧,再推下去面就冷了。」
若說之前的話題都屬于一個指導者和一個被指導者的身分,那麼他現在這句話,就不是一個督導身分該說的了。她知道該來的總會來,兩人遇上,不可能不提及任何往事。
這樣小心翼翼面對,甚至想要探究他此刻心態,她也覺得辛苦,不如坦蕩一些。游詩婷拿起餐具,吃了起來。
第8章(2)
「我以為你離開這個行業了。」
她握叉的手頓了下。「為什麼?」
「你沒回永安工作,H中那邊又休學,仁凱他幾天沒見到你,頻問我知不知道你在哪。他打電話給你,電話沒人接,去你家找你也沒人應門,之後好幾年,沒誰遇過你。」
「我搬去桃園了。我有個阿姨住桃園,我在那邊補習,隔年重考日校。」
「你母親的意思?」
「我自己的意思。」那時媽知道她在葬儀社工作,還唱孝女白琴的事時,母女倆大吵一架,媽甚至趕她出家門,說不認她這個女兒;她因此負氣離家,跑去找他,他知道她離家出走,但無留她的意思,她總不能賴在他家;她無處可去,最後還是模模鼻子厚著臉皮回家。
回到家,媽又不在家,然後接連幾天仍沒見到她回家,可是她起床時,會在床頭櫃上看見媽留的錢,她那時還讀H中夜校,若永安那邊沒工作,她白天常是睡到九點後才醒來,她這才知道媽回來過。
同屋檐下,母女總會遇上,每一遇上就為了她工作一事又吵起來,媽又趕她,她又去找他,到了晚上她一樣厚著臉皮回家睡覺,母女倆就這樣在爭執中度過每一天。
那時的楊家,還比較像是她的家;可就那一晚,他冷沉著面孔,不耐煩地趕她,要她別沒事就往他家跑時,她才知道無論自己在外受了多大委屈,無論媽媽如何罵她趕她,她的家始終只有一個……那個曾被她嫌棄沒有溫暖的家。
那個家依然在那,始終在那,不會跑也不會倒。
被他趕離,她難過又委屈,一路哭回家。媽那天在家,就坐在客廳看電視。
媽看了她,什麼也沒問,兩眼依然瞪著電視看。
她沒洗澡,哭累了就上床睡覺,半夜朦朧間,好像有誰在模她的臉,她微微睜眸,就見她的媽媽坐在床緣,彎著身在擰吧毛巾,然後握了她的手,擦著她手心和手背。
怕被媽發現她已醒,她緊閉雙眼不敢出聲,靜靜感受到那條溫熱的毛巾又擦過她的腿、她的腳掌。
雖合著眼,但她知道媽媽在她床緣坐了許久︰最後她听見她的嘆息,然後是房門掩合的聲音。她起身時,看見自己的鬧鐘下壓著三千元。
她霎時淚如雨下,好像就在那一刻間,明白了媽媽是愛她的,只是她忙于賺錢,錯過了母女相處的機會,所以隔閡日漸擴大,于是她以為媽不愛她,媽也認為她不敬重她。
當她開口說要休學重考時,媽還以為她哪條筋沒接好,頻模她額頭探體溫。
她笑了下,看著對座男人。「我讀美容美發,畢業後才回台北;回來後發現自己還是想做喪禮服務,所以找了家葬儀社工作。對于我又回來唱孝女白琴,我媽是很不以為然的,但可能母女關系好不容易轉好,她並沒多說什麼。後來她去參加她客戶爸爸的告別式,在那遇到我,我那天擔任司儀,她看見了我不是在亂來,而是真的在工作時,也許感到安慰吧,所以再沒反對過。」
他再加點的餐點不知何時送了上來,游詩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一直說話。」
「是我問起的,不是嗎?」他淡淡笑著,叉子一卷,把面條送入口。「你大學是工作之後才去考的?」
「嗯。發現自己還不夠專業,而且孝女白琴的需求已不多,加上知道政府要推行證照考試,感覺自己必須轉型了,所以就去考大學。」
「學校生活還不錯?」
「不錯啊,雖然年紀比較大,同學們卻不會因此排擠我。」
「我看他們很有趣,對你也很好。」他想說的是陳潤升那個男學生,可這話真說出口,怕有誤會,他其實只想知道那個男生對她好不好。
想起那群同學,她笑開懷。「真的,每一個都是活寶,超有趣,對我也很好,就是有時幼稚了點;可正因為他們幼稚,才覺得生命美好,因為每個人都要經歷過那個時期啊。」
楊景書喝口水,徐聲開口︰「看著他們,才發現自己已經長大。十年後當他們看著路邊笑鬧的學生,也才會發現他們已長大,生命就是這樣不斷輪回交迭。」
她認真思考幾秒,目光看進他眼底,直勾勾的。「所以我已不是只會呼天搶地、哀爸叫母而已。」
他楞了兩秒,緩緩笑開。「我知道。」
他反應好平淡,顯得自己太小家子氣,她低頭吃面,不說話了。
看她一眼,她長睫半掩下的目光微微閃爍,楊景書默思一會,道︰「阿嬤她常念起你。」
「是……嗎?」她不自在地咬了咬唇。「阿嬤現在好嗎?」
「很好。應該是太好,樂不思蜀,所以忘了回來看我。」他笑著說。
「……啊?」
他又笑。「她在天堂旅行。」
游詩婷僵了半秒,神色微變。「我……」
「人都有這一天,我有,你也會有,不用在意。」
是,她看了多少死別,怎會不明白將來她也會離開,只是早晚問題,所以阿嬤的離開她不必意外;只是,畢竟曾經親如自己的女乃女乃,她難免心有潮涌。
「下午去醫院事業處,會見到仁凱,他大概會抓著你追問一堆,你要有心理準備。」他目光滲笑,好像已能見到那個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