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人死後還會那麼重,期間月兌口說了句「他怎麼這麼重」,結果愈抬愈重,後來幾乎抬不動,是他馬上對那具大體說「抱歉,她新來的不知道規矩,請放心讓我們送您最後一程」後,她與他才又能抬動那具遺體。
楊景書眯著眼看她。「以後記住,別在遺體前說那種話,嫌重他就真的讓你搬不動;夸漂亮或稱贊帥氣,他晚上就跟你回家。」
苞她回家?不要吧……她瞄他一眼,頓時淚眼汪汪。「我知道了啦。」
她那不甘心的表情實在好笑,他忍著笑,不經意間,覷見她胸口,他倏然別開眼,不自在地說︰「臉擦一擦,髒死了。」
「哪里髒?只是水而已嘛。還不是你,洗鼻子就洗鼻子,干嘛把我壓進水里,很難受欸!」她叨念著,抓了一把衛生紙,擦著臉。
她看著鏡里的自己,擦過下巴時,才發現自己的上衣在方才那一陣洗鼻子的混亂中,被水濺濕了一片,胸下的隻果綠胸衣隱約可見,她霎時熱了臉。
從鏡里看見他看著一旁的側顏好像有些不自在,她猜他一定是看見她的內衣了才會轉過臉。她又惱又羞,開了水龍頭,掌心掏水就往他身上潑。
「喂!」楊景書面上、臂上一陣濕,他看過去,她又一掌心的水潑來。「你哪里有問題啊你!」
她根本不管,水直往他身上潑,他一惱,一手抹臉,一手抓她手臂,她空著的那手繼續往他身上潑水;他氣極,臉也不抹了,有樣學樣地捧水往她身上潑。
她尖聲叫,「你欺負女生啦!明明是你先把我壓進水里的!」
「小姐,搞清楚,我是想辦法讓你不要聞到那種味道……靠!」她居然用牙杯接水。
他一把抓住她雙手手腕,搶了杯子;她一驚,尖叫著彎身躲進他懷里,下意識想著,這樣他就不會潑了,否則他也會濕,卻不想兩人這刻姿態有多親密,直到听見他的心跳透過胸膛傳來,她一怔,不動了。
「喂!你干嘛?」他笑問了句,低眸時,對上.她抬起的視線。她目光如水,兩頰紅灩,一時間,他挪不開目光。
什麼時候,她也有這麼溫柔的眼神了?他忽然想起她說她有喜歡的男生,難道是因為有了喜歡的人,才有此神態?
「你們兩個演完瓊瑤戲了沒?我想種芋頭,可以讓我種一下嗎?」王仁凱靠在門邊,雙手拉著褲頭看向里頭那對身上半濕的男女。
楊景書回過神,松開手,一臉不自在地說︰「你是不會去別間種?」
「所以你們還要繼續潑哦?這到底有什麼好玩的……」王仁凱轉身,忽想起了什麼,又回首道︰「對啦,你阿公阿嬤回來了,還有阿姑也在,在客廳等你。」
等他?心里隱約有底。
他走到客廳時,姑姑果然開口︰「不是有跟你說,中午要去吃你表嬸婆二兒子的喜宴?」
「唔,阿嬤有說。」他低應了聲。
「那你一早跑去哪?」楊嘉君瞪著他。
「就……有點事。」
「有什麼事?我那天跟你說今天要公休,因為要去吃喜宴,你還說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結果你一大早就跑得不見人影。」楊作學看著孫子。
「又給我跑去收尸厚?」李素枝同樣瞪著孫子。
三雙眼楮瞪來,他有些承受不住,道︰「唉唷,你們不要管啦。」
「所以你真的還在做土公仔那種工作?不是跟你說那種工作不好,你怎麼就是講不听?」楊嘉君質問後,一改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景書,不是姑姑喜歡念你,你不喜歡讀書就算了,找個正當工作做不好嗎?你去做那個土公仔有什麼前途?」
楊嘉君看著兄長唯一的孩子,又道︰「你這樣跟人家混,外面那些人把你阿公和阿嬤講得多難听,現在你又去做那種工作,你讓阿公還有阿嬤的面子放哪?在市場堡作時人家不會對他們指指點點嗎?」
「人老了還要什麼面子?」李素枝擺擺手。「我只是擔心景書,他這樣和一群凶神惡煞在一起,什麼石頭、冬瓜南瓜的,哪天會出什麼事都不知道。」
「阿嬤,是西瓜啦。哪有凶神惡煞,他們都跟仁凱一樣,是我同學啊。」
「哪有共款?阿凱那孩子我也算看他長大,他本性怎樣我清楚,但是其他人我怎麼看都不喜歡,你還是少跟那些人在一起,只會找你去打架,還會什麼?」
「阿嬤,打架有什麼不好?你不打人,人家就來打你,我只是自保。」
「什麼自保?人家打你一拳,你就要還一拳,這樣你來我往有那麼多命可以打嗎?」楊嘉君責備的口吻。
「嘿啦,你阿姑說得對。人家打你,你閃嘛。有句話『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要想對你不禮貌,你笑一下,誰還打得下去?」
「阿嬤,你不知啦!你太單純,不知道人心的可怕。人肉咸咸,要殺要剮很容易,要是不比人家凶,人家以為我們好欺負,隨便就想……」
「景書,」楊作學打斷他的話。「你都十七、八歲了,又不是三歲孩子听不懂我們的話。你阿嬤是擔心你,你要听她的話,別讓她連在市場堡作都還要煩惱你的事。阿公年紀也大了,哪天要是走了,可是要你來照顧你阿嬤,你就听話一點,別和那些人混,別再去做葬儀社的工作,好不好?」
李素枝接下丈夫的話︰「對啦,听你阿公的話,那種工作不好,要是運不好,犯了煞很麻煩的。」
楊景書雙手插在褲袋,垂著臉,微長的劉海掩了他眉目,瞧不清他神色。
見他不應聲,楊嘉君微惱,開口時,音調重了些︰「景書,阿公和阿嬤在跟你說話,你有沒有在听?」
「姑,我只是……」他仍垂著眼,低道︰「只是因為媽媽的頭還沒找到。」
三人聞言,皆是一楞。楊嘉君先反應過來,啞聲說︰「都這麼久了……」
「總是要找到。我從來沒夢過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沒頭,找不到路回來看我。」他沒看任何人,聲音低低的、啞啞的,微微哽著。
這麼多年來,他們有默契地不提當年那件事,可他從沒忘過要把媽媽的頭顱找回來,他從沒忘過……
李素枝紅了眼。「為了這樣你就跑去做那個工作?你這個囝仔實在是……」
「還有,你們工作那麼辛苦,我也想要賺多點錢,讓你們輕松一點。」
「錢的事你擔心什麼?我們不缺你那份薪水,你認真讀書比較實在。」楊作學拍拍胸,道︰「阿公年紀雖然大了,但身體還很健壯,再工作十年也沒問題。」
「才怪!」他喊出聲︰「我都知道……每次楊嘉民回來台北,就只會跟你們要錢。上次他又回來要錢時,阿嬤說她沒錢,他就嚷著說要賣房子,要是哪天房子真被他賣了,你們要住哪?」
李素枝睜大眼看他,心思有些浮動。「你叔叔他、他只是隨便說說的,不可能賣了房子,要賣也要有房地契,還有你阿公的印章身分證。」
「阿嬤,你忘了他曾經偷過我的存錢筒?」他有個存錢筒,里面都是平日阿公和阿嬤給他的零用錢,還有過年的壓歲錢,他記得他存了好多好多,有些還和阿嬤換成千鈔,可一次楊嘉民回來,他的存錢筒不見了;幾日後,楊嘉民離開,他在他房里看見他的存錢筒,錢自然不見了。
「他沒那個膽敢賣房子啦。」李素枝不想繼續這話題。
「媽,景書說的也沒錯,嘉民你和爸要防著點。」楊嘉君開口接話。「我知道你和爸想補償他,但也不能那麼縱容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