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我了啊?」這個也交代、那個也交代的,嗦嗦,可是她很歡喜。
那端像是一頓,沉靜了好半晌才听見他低應了聲。
「我會照顧好自己,你不要擔心。好啦,我要下樓開診所門,不跟你說了。啊對啦,我也很想你。」結束通話前,她還附贈一個飛吻,啵地一聲。
蘇鈺唐張嘴還有話說,她卻結束了對話,他望著手機,一時間有些失神。她掛他電話?她居然為了開門而掛他電話?他在飛機上坐也不是睡也不是,腦海里翻轉的盡是她紅著眼說衣服月兌不掉的模樣、說她肚子餓的可憐樣,好不容易下了飛機,他可是馬上找了空閑時間打電話給她,她竟不等他把話說完?
「喂,打電話給老婆呀?瞧你一臉依依不舍樣,有沒有這麼黏老婆的?不是才分開幾小時而已。」一個學長走了過來,拍上他肩。
「昨晚喜宴後還問你要不要找人頂你咧,我就說剛新婚,怎麼可能舍得丟下老婆嘛,結果你這麼固執硬是要來,現在好了,想得要命了厚?」又一道調侃的聲音。
「瞧你一臉悶的,弟妹昨晚沒滿足你呀?」男人,任身分地位再不凡,聚在一塊還是不離黃腔。「還是做太凶,你虛啦?節制一點啦。說到弟妹……」
停了下,突然壓低嗓音︰「我很意外你娶那樣的對象,白子耶,你難道不怕帶她出門路人對你們指指點點?想來你好歹也自己開業了,現在醫美正熱,雜志電視節目邀約醫美整形醫生的機率很高,你娶個白子,不怕影響形象?不是每個人都了解白子的成因,人家搞不好還質疑你一個整形醫生居然連自己老婆的皮膚和頭發都照顧不好。」
蘇鈺唐壓抑著莫名的怒氣,平聲道︰「她只是比我們少了一樣黑色素。」
「我知道啊,我是說那些不知道的人嘛……不過說到黑色素,我一直很想問你,像她那種人,那里的毛也白的?」
蘇鈺唐陡然瞠眸,狠狠瞪視。「開玩笑也要有個底限。」沉冷著一張俊臉,大步走向接送的小巴。
他胸口堵著一口氣,悶悶的極不舒爽,一上車便扭頭瞪向窗外,風景流逝間,不經意看見車窗上映出的自己,神色那麼冷肅、那麼氣憤,他怔然兩秒,突然將臉龐埋入雙掌間。
以前在手術台上,什麼樣的低級笑話沒听過?他卻為了她氣惱學長,他想,他是真的愛上他的新婚妻了;從方才憤怒于學長的玩笑,再將時間往前推挪,每一個記憶中與她相關的畫面,都在囂張地向他張揚著這個訊息。
母親在世時,常提起一位住在台北的童阿姨;母親和那位童阿姨在同一個音樂教育系統,一個是南區音樂講師,一個是北區音樂講師,一場音樂講座讓兩人認識,結成了知己,此後母親北上開會總是借宿那位童阿姨家。
母親曾拿過一張照片給他看,是那位童阿姨和她患了白化癥女兒以及母親的三人合照,背景是那位童阿姨家。母親說童阿姨的女兒很乖巧,偏偏得了那樣的病,要不然就給他當媳婦。他記得那時看著照片中那大概是大班年紀的小女生,滿滿好奇,覺得她像兔子又像日本漫畫出現的雪女,甚可愛;母親大略提過她身世,因此他雖沒親眼見過童家母女,卻對她們很熟悉。
柄三時,母親不知為何開始酗酒,每晚音樂班下課後總是拎著酒回來,一個人躲在房里喝酒,醉了就哭,有時脾氣一來亂摔東西出氣,再不然抓了他或妹妹就是一陣打,見了父親就是吵架,他听過幾次對話,內容千篇一律都是母親指責父親外頭有女人,後來父親索性不回家。
為了挽回婚姻,本來就福態的母親開始減肥,用盡鎊種方法讓自己瘦下來,甚至去整形,隆乳、墊鼻、美白、開眼頭等等的;見她那樣辛苦,他曾一次隨口說起他要念醫科,將來幫她整得漂亮,讓父親後悔,卻真的步上整形醫師一途。
那陣子母親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他和鈺潔以及童阿姨。母親總說她就剩下他們兄妹和童阿姨願意听她說心事,因此他心里很感謝童阿姨,卻沒想到父親外遇對象竟是那位童阿姨。
那是他大四時的事,一晚母親哭著回來,拿著曾給他見過的照片,指著上頭的童阿姨,說是她搶了父親、是她毀了他們原來完整的家,也是那晚深夜,母親駕車外出,因酒駕高速撞上分隔島,當場死亡。
他不明白他們三人間的糾葛,只知道他的家庭就是毀在那個童阿姨手上,他怨她、恨她,但不曾想過要找她為母親要個公道;所以當初在醫院和他的新婚妻確實是偶遇,在那之前他從未想過要對這對母女做什麼,他甚至是後來才知道童麗君死了。
在醫院遇上時見她一頭白發,他起了疑惑,故意接近探問,進而知曉了她的姓氏。白化癥畢竟是少數,又恰好同姓,他大膽地肯定她是當年他在照片中見過的小女孩。
她大方、善良、親切、有趣,在她臉上瞧不出任何一點因病而卑微的表情,那讓他莫名地討厭,不甘她怎能過得那麼愉快。他要幫母親要個公道,他要抹掉她的笑容,要剝奪她的快樂!
他故意提長弘集團和樂團試探她,發現她對長弘並不了解,確定了她不知他身分,才決定追求她,待她對他感情深厚了,他再冷落她,像父親冷落母親那樣地冷落她。這叫輪回、叫報應,誰讓她母親搶了他父親,還讓他母親死于意外。
他真做了,接近她了,可每次的相處,他復仇的念頭卻愈來愈少想起,甚至可說念頭愈來愈淡,只有在隱約發現自己對她動情時,才自欺欺人地提醒自己這一切都是在做戲。但,真只是做戲?
昨夜出門後思及她說著肚子餓的模樣,舍不得的心情讓他幫她買了吃的喝的拿回家,怕她不曉得還留了字條,故意將婚期訂在他出國前一天,但感受到她的委屈和氣憤,他忙著討好,連他向來不屑的那三個字他都說出口了,見她表哥與她親膩還送了手鏈,他喉頭直冒酸氣,听小洪稱贊她,還說什麼要找她學大提琴,他就一肚子火,還有他氣惱她做的點心是他診所的員工先吃到,他卻一口也沒分到。
他原意並沒有真要與她結婚,不過是想借著提親一事,讓他父親與她踫面,他再當面給她難堪。可真見了面,他沒有當面揭穿父親和她母親的事,只因想到會傷害她而放棄了原來的打算,他甚至還讓父親和她舅舅真談成了婚事,讓事情偏離他計劃的方向走。這是為什麼?
原來在那時,他下意識中便想真與她結婚的吧?否則他怎會讓事情順其自然地走下去、怎會娶了她、怎會對她這樣思念?他甚至怕鈺潔將他的算計透露,那樣子她會怎麼看待他?
見她笑,他心情便隨著愉快,她閃動著白睫毛,他便是看得入了迷,她眨著微紅的眼,他就想將她按進懷里好好撫慰,她軟軟地喊著他的名,他心口也軟得亂七八糟,她一撒嬌,他什麼都無法思考……這樣的自己、這種種的情緒是為什麼?
現在回想他對她每個自然發生的接觸中,像是吻她、像是與她,那全是自然而然,心之所想,在那每個當下他都是順遂心意,而不是為了目的勉強自己。當心已不受控,除了他已愛上她這個事實外,還能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