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說法不是沒有道理。巫香蘭看著自己腫脹的尸身,仍帶著什麼冀望似地問︰「我……真的死啦?」
埃德笑了聲。「你連自己眼楮也信不過?」
聞言,震愕、悲傷、難以置信等種種情緒,一時之間全都涌上,她淚流滿面。
她什麼事都還沒交代,她的夢想也都還沒能實現,就這樣死了,這樣的人生似乎有些不值得,還有些遺憾和不甘願;另一方面也覺得好笑,怎麼想得到自己居然是請魚喝酒才摔下溪里死掉,有沒有比她更好笑的死法?
她果然在下一秒笑出聲來,哈哈笑個不停,眼淚卻也嘩啦啦直流。她還沒想過死亡的問題,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死亡的那一天,怎麼就……就這樣死了?
「唉……這個……我說巫香蘭啊……」一旁福德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得出聲安慰︰「其實死亡也沒什麼嘛,哪個人沒死過呢,我也死過啊,就是時間早晚而已。你現在不死,將來也是要死,你就別——喂?」他細眸一瞠,瞪著攤倒在石上的她。昏倒了?
她並非他轄區內居民,可死在他地盤上,他自然有責任。他的善惡錄里未有她的資料,他只好尋求縣城隍座前文判官的協助,借了生死冊看她生前,這才明白她墜溪原因。當他一並為自己間接害她被誤勾魂而向城隍老爺請罪時,豈料這事卻驚動一殿閻君;閻君找了他談話,也才知道她被勾錯魂或許是注定。
他當然不能告訴巫香蘭她是被勾錯的,只能說她是自己不小心失足,但一切似乎又像是注定的……唉呀,天機不可泄漏,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呀。
他又看了她一眼,把玩著白胡。
昏了也好。醒來後,她自有另一番新生活等著她。
***
夏日午後,微風送爽,前面那彎彎小溪水聲泠泠,流動的水面波光瀲灩的,光瞧,便覺得身心舒暢。男子微扯韁繩,輕吁了聲,座下馬兒立即緩了速度,四足稍頓後,隨後停在溪畔,他俐落地躍下馬背。
輕撫馬兒脖頸,就見那神駿的馬兒立即領會主人心思,四足一提,奔至不遠處,啃食起翠綠青草。
他自寬袖中取出一條帕巾,彎身沾了沾溪水,稍擰吧後,擦拭著臉龐。
男子五官生得極好,俊秀如書生,眉梢眼角卻帶些冷厲神秘;他身形頎長,寬肩窄腰,一襲白色長衫襯得他是玉樹臨風,腳上那雙烏皮靴和腰間的酒壺偏又添他幾分英武神氣。他長發烏黑,似是很隨意地在腦後一束,幾縷垂散兩側的發絲,因著他方才拿怕巾沾水的舉動而短暫落入溪里,發梢此刻正滴滴答答的,教他胸側衣料微微濕著,那姿態幾分瀟灑幾分性格。
淨過臉頰,男子雙手探入溪下,輕輕搓洗手指,一陣涼風起,有什麼淡淡的氣味隨著風勢而來,他不經意嗅進一口,眉眼卻一斂,起身之際,身形一移,不過眨眼間,男子已出現在約莫十公尺外的樹下,瞪著那似是昏迷的女子。
鼻尖輕輕一嗅,氣味極淡,帶了點冷香,隱約熟悉。她不似他伏魔冊上那些臭氣燻天的惡鬼味道,他微感疑惑,掌心一翻,藍色書皮的冊子浮現,長指挑開書皮,頁面上卻毫無顯示。他低眸瞧了瞧,這女子分明不是人,不該出現在這,可伏魔冊上亦是一片空白,她也不是逃亡的惡鬼。
人死之後,亡魂若不隨轄區土地前往城隍殿接受審判,那麼城隍兩大鬼差定來緝拿;若死魂存心躲藏,便列上伏魔冊,由他追捕斬除。這女子未被引去城隍殿,也未列入伏魔冊,是怎麼回事?
再看看另一端草地上那悠然啃食青草的馬兒,他困惑又起。這烏錐馬是當年五殿閻君森羅王所賜,通體漆黑,雪白的四足襯得那黝黑毛色既光且亮;烏錐馬速度如風之外,嗅覺極靈敏,倘若有不該留在陽世的游魂野鬼出現,它能立即嗅出那氣味,發出嘶鳴提醒他,可它現下卻沒有一絲它該有的反應……
甚怪。可不論是何緣由,她都不該留在人世;雖說她不在伏魔冊上,但難保不是新魂,因此閻君還不及通知他。思及此,他解下腰間酒壺,卻有一聲音響起︰
「鐘將軍,此女收不得。」尾音方落,老人家出現在白衫男子面前。
被喚作鐘將軍的白衫男子看了看他,道︰「還有我收不得的野鬼孤魂?」
唉,這鐘將軍不僅僅是面冷、眼神冷,連聲也冷。是不是非要這麼冷情,才能成為伏魔將軍,好讓那些惡鬼人間死不夠,陰間再冷死一回?
他接下福德這陰司神職之前,伏魔大將軍的名號早已耳聞多時;死後為陰曹辦事,幾度接觸過這位伏魔大將軍,卻和他生前听來的不大一樣;或者是因為生前所聞是一代的伏魔將軍,而他識得的,也就是眼前這位,因是二代,才與听來的有所不同?
人間傳說抓鬼天師鐘馗面貌丑陋,又傳說鐘將軍嗜吃妖魔鬼怪,其實他們都不知道現職這位鐘將軍原是美男子,長相俊秀,氣質儒雅,可收伏惡鬼時,那揮劍的氣勢和姿態又如俠士。套句現代年輕人用語,超屌的!只不過這位伏魔大將軍的性子有些不好親近啊……
「嗯?」久未听聞回應,鐘靖側過面龐看他,音嗓沉冷。
「啊?哦!就她收不得。」福德嘿嘿笑兩聲,又說︰「特殊案例,必須另行處理。」開什麼玩笑!真要讓他將那個看似是酒壺,實則為束魂的囊袋打了開來,這巫香蘭就會被帶下去地府啦。
「如何特殊?」鐘靖背過身,負手而立,酒壺還拎在指間。
「這個嘛……」搓搓胡,只猶豫片刻便道︰「將軍,實不相瞞,這魂勾錯了。」
「勾……」男子瞠大長眸,回身瞪著他。「錯?」
「嘿,別瞪別瞪,這事是這樣的……」福德開始詳述。「總之,就是這樣。」
鐘靖垂下長眸,瞧著那抹據說是哭昏過去的死魂,問︰「一殿閻君和城隍老爺怎麼說?」
「哦,這個這個嘛……」福德笑兩聲,說︰「這名女子叫巫香蘭,本該由十殿閻君發放入世;不過她陽壽未盡,按陰司律法,她得關進枉死城,偏偏她是被勾錯魂,一殿閻君慈悲,以為將她關入枉死城有欠公平,遂有意將她留在陽間。」
鐘靖皺著細濃的眉,不以為然。「讓死魂在人間游蕩,是慈悲?」
「這巫香蘭生前雖未有過大功大德,可心地善良,見了路邊野狗野貓皆會喂食;遇上老人家,她會上前攙扶;她還是個孝女,就是性子直爽了點,調皮了點。她今日被勾錯魂,錯也不在她,閻君有意要她修行,留她在陽間幫助有所需要的鄉親,不過也要她點頭同意,待她清醒時,我會問問她意思。」
「若每道勾錯的魂都如此處理,陽世間會有多少這樣的游魂逗留?那又何必區分陰陽?」陰陽兩隔是亙古不變的道理,他深知一殿閻君向來慈悲和善,可放任游魂逗留人世這想法……他並不十分認同。
埃德瞠大細眼,呵呵笑。「不會有這麼多游魂留在人間啦,勾錯一次已經很慘了,哪能常常勾錯呀,將軍您說是吧?何況謝將軍與範將軍因為這事,被城隍老爺扣了一年薪餉,下回再犯,就得入世人間啦。鎖爺也被扣了半年哩。至于我嘛……也是有受了點懲罰,所以這種事日後萬萬不能再發生的,我們可都不想轉世人間的。」昨夜範、謝將軍回陰曹請罪不久,他也隨後到一殿查這巫香蘭生前事,隨即向閻君認錯。慶幸閻君懲罰不重,給他的懲罰,就是好好護住這個巫香蘭,有機會便領她修行,這比起被扣一年薪餉,他幸運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