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映照下,松影搖曳,花顏黯然。
在這遠離喧鬧宴席的一小方天地,突然傳來琴聲,清幽泠泠,如潺潺流水,如幽緲高山,低回的音韻寂寞卻又孤高傲然。
她听了這清雅的樂音,紅唇彎出了笑,道︰「老是奏這等哀樂,可是會傷神的。」腳步毫不遲疑的循著琴聲而去。
只見庭院深處,白石雕砌的涼亭中,一道修長的身影端坐撫琴,孤身背向她。
就在此時,琴韻乍止。
只听見亭內男子說道︰「你那倨傲脾氣不收斂點,遲早會受罪的。」那嗓音雖是溫文好听,語氣卻是無喜無怒,如古井靜水。
她破顏而笑,笑得淘氣,霎時從威嚴倨傲的女將軍,變為當年那名初入風府的調皮女娃。
「原來,你真有千里眼,總能察覺出我在做什麼。」
男子站起身,風吹起他身上淡紫衣袍,在銀色月光下顯得雍貴絕美。只听見他緩緩說道︰「宮廷比戰場包加險惡,說錯一句話,便萬劫不復,你年輕氣盛,不明白其中厲害。」
她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唇,說︰「怎麼,許久不見,就端出義父的架子訓起我來了?」
男子轉過身來面對她,說︰「反正你從來不拿我當長輩,說了也沒用。」
她沒有再回嘴,凝視著眼前一身王袍的風靜海。
他的面容清俊如昔,詭譎的宮廷、無情的歲月不但沒有磨去他的俊雅,反而洗練出更迷人的沉毅。而立之年,正是男人內外均達顛峰的年紀。
「你既知我天生頑劣,也就別多費唇舌了。」
她吊兒郎當的踏上了涼亭石階,走到他對面的石椅坐下,解下了護腕,揉了揉酸疼的手,道︰「那蠻子力道還真不小。」
「過來讓我瞧瞧。」風靜海劍眉蹙起,卻仍是一派淡漠的語氣。
她將手臂遞過去,眼角余光卻納入他臉上神情。
每次她從戰場回來,總是帶了一身傷,雖然他從不出言安慰,然而這蹙眉的表情卻每每令她心動不已。
風靜海輕輕搓揉著她手臂上的瘀青。這十年間,兩人總是聚少離多。以往是他赴沙場,她在家念書練武;這幾年換成她披掛出征,他則在宮中坐鎮,安心處理國事,不必南北奔波,心懸不下。
「跟你說過多少次,真正的大將軍是坐鎮指揮,運籌帷幄,你老愛上陣和人廝殺,弄得傷痕累累。」他以父親的口氣輕聲叨念著,指尖往她手臂穴位用力按下。
「老躲在帥帳里指揮,有何趣味可言……嘶——」她倒抽了一口涼氣,嚷道︰「喂、喂!斑抬貴手,輕點兒好嗎?」
風靜海手上不放,口中挪揄道︰「大呼小叫,沒半點姑娘家的樣子。」
「你養我多年是為了帶兵打仗,不是為了做新嫁娘吧!」
她斜睨了他一眼,狀似隨口問道︰「听說你對王族子弟向我提親一事漠不關心。」語氣雖滿不在乎,心下卻留意他的反應。
只見風靜海眉一挑,悠閑的說道︰「我若代為說媒,只怕英爵爺將來怨我誤了他一生。」
她听了頗不服氣的說道︰「你還真把我給瞧扁了!這些年來,想娶西陵紫龍的男子,可是從皇宮大門排到陵河邊上都還足足有余哩。」
他好整以暇的說道︰「雖然你太久沒回朝,不知皇宮改建,大門離陵河只有三步距離,排上兩個人都嫌太窄。」
她好氣又好笑的瞟了他一眼,繼而自言道︰「說也奇怪,想娶二品女將軍的人還真不少,難道他們喜歡悍妻嗎?真是令人不解。」
他淡道︰「想娶女將軍做妻子,如果不是為了炫耀,我想不出其它的理由。」
她听了朱唇微揚,心底著實覺得一陣溫暖。十年相處,她已讀懂他那以精銳掩飾、內斂到幾不可視的關心。
風靜海輕輕摩挲著她縴長的手,銳利的眸卻沒漏掉她唇畔的笑。
十年了。看著她由倔強的小女孩慢慢褪去孤兒的別扭,如今面對他時已是從容自若、瀟灑以對的成熟女子。當年她被貴族子弟欺負,咬著牙不肯吐露的倔強神情,仍在他心中清晰得仿如昨日。
他放還了她的手,說道︰「你這回征討乃蠻雖是大獲全勝,卻也風險極大,以自身為餌,若稍有差池,就算有十萬雄兵也無法挽回。」
她側過臉龐,望著白石亭柱,輕聲說道︰「我不放心你一人在宮中。」
風靜海听了,心弦一震,強自忽略那自心中汩汩流出的情懷。劍眉一軒,沉聲說道︰「還沒有人能讓我為難。」
她听了微微一笑,最愛看他那一現即逝的高傲。
捕捉到她的笑靨,他心中不禁一動,隨即壓了下去,俊容凜然的說道︰「教了你許多兵法陣式,你卻總是好打野戰,若踫到真正的用兵高手……」
神武將軍仇烈陽,已于十年前被莞帝下旨禁錮千年獄,永不得釋放。他驀地想起前日潛伏有在東莞的探子傳回的信息。
她眉一挑,不馴的說道︰「打仗勝了就好,用什麼方法不都一樣?」繼而瞅著他說道︰「全西陵國也只有你,打贏了還不忘將我訓一頓。」
風靜海正色說道︰「為將之道,忌驕忌妄,否則將惹禍上身,你千萬要切記。」
現在的紫瓏,還不是仇烈陽的對手,他心下如此想著。雖已過了十年,他仍未忘記當年戰場上那名威武如猛虎一般的男子。
對他這一番用心良苦的義正辭嚴,她卻是不耐煩的揮了揮手,說︰「好啦好啦,驕者招毀,妄者捻禍,喜怒不當者滅。從小你就叫我熟背這些東西,說是中原一個大大有名的人物叫諸葛亮說的,結果呢,他所說的‘將者之弊’我每一條都犯了,怎麼既沒毀也沒被滅,還活得好好的?」
她續道︰「中原還有一個叫孫武的家伙寫的兵法書更是好笑,什麼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九變、九地等等的戰術講了一大堆,最後叫大家最好不要打仗,簡直是莫名其妙。我看哪天我自個兒來寫一本兵書,一定更加精采。」
風靜海听了不禁搖頭,道︰「紫瓏,自古以來,越是高明的兵術家,越清楚軍事對國家人民的損害,所以……」
她輕忽的偏著頭,問道︰「你有無听見鷹叫聲?皇宮內怎麼會有野禽?」
對她如此明顯的裝混態度,他不禁有些好氣又好笑,只好回答道︰「御花園內養著幾只鷹,供王族子弟圍獵時驅使。」
西陵宮中子弟愛逞威風,總是一群人簇擁著去圍獵,或者召來美女侍酒。然而他生性清冷,總是一人坐在園中彈琴,說是自娛,還不如說是習慣于孤獨。他的氣質,沾不了美女酒香的圈子。
「我最看不慣這些王族公子,愛逞威風不上戰場,卻在小花園里獵狐玩鳥,哪里有男子漢的氣慨?」她撇了撇紅唇,不屑道。
風靜海沒有答腔,深湛的眸子凝視著一臉不以為然的她。
她的外貌早已擺月兌了孩提時代的精靈淘氣,越加出落得美麗英爽,昔日小女孩稚氣的狂妄,被不羈的傲氣取代了。
數年邊關征戰,她眼底看的是廣闊山河,胸中藏的是萬甲雄兵,一舉一動、一言一語,莫不透著豪爽氣魄。御花園宴席上他在暗處凝視著如此灑月兌麗人,也不覺深受吸引,再也移不開目光……
想到此,風靜海不覺暗暗心驚。
他……對紫瓏動心了麼?對他一手養大的小女孩,對他一心栽培的破軍星動了心嗎?
只見她收回視線,對他一笑,說道︰
「倒是你,都三十冒出頭了,還孤家寡人一個,想為皇上守身如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