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為張爸爸和你一個要好同學陸續出事,所以才讓你想做這個工作?」
他輕點線條剛毅的下巴。「我爸出事那天,我正在睡覺,我哥進來喊我起床說要去認尸,但我張開眼卻看到我爸站在我哥身旁,正在和我哥說話,那時我睡意正濃,沒有想到我沒听到我爸的聲音,只覺得我哥干嘛跟我開那麼無聊的玩笑。直到見到我爸的遺體,我看到他右大腿以下全撞爛了,又看到我媽和我哥哭得那麼傷心,我才相信那是事實。但我一直在家里看見我爸走動的身影,腳還微微跛著,我覺得疑惑,是不是我太傷痛,但又得堅強,所以壓抑之下才產生幻覺?晉塔隔日,我看我爸走出屋外,在這之前他都只在屋內活動,所以我很納悶地跟出去。他坐在長椅凳上,我坐到他身邊,他只是一直笑,然後他的身影愈來愈透明,還往屋外走去,我甚至透過他的影像可以看到外頭的葡萄園,我想叫他,但怕家里的媽媽听見,所以只是看著他,然後我听見他說話。」
他突然抿住嘴,眼梢眉角抹上淡淡思念,半晌,才說︰「他說他很好,要我告訴媽媽和哥哥不必為他擔心。他說他要離開了,菩薩要帶他修行,不會再回來,要我多照顧我媽。那個時候好像才意識到,我永遠失去他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每往外走一步,我心里就像被針扎了一下似的,很酸很疼,沒辦法控制我的眼淚。他剛離開,我就看見你站在我家門口,那時候心里很難過,覺得下一秒好像就會痛哭失聲一樣,所以我轉身跑進我房間大哭。我不是為了躲開你,只是不想讓人看到自己難過的樣子。」
陳以希征征看著他。他脾氣不大好,沒什麼耐性,小時候還很調皮好動,大一點了是吊兒啷當,嘴還有點壞,但像這樣帶了點憂郁神情的他,是她從未看過的。關于另一個空間是否存在,她無法說有或是沒有,她沒有研究,也不特別留意,但她看鬼片會害怕,听一些傳言會覺得玄妙;也許正因為自己沒看過靈魂,對于未知才會感到害怕。事實上鬼長什麼樣子她根本不知道,所以他說的這些對她來說雖是不可思議,可這刻卻也因為他流露出的思念而不覺得有什麼好害怕。
「那之後,開學了我又回台北,假日我要是回家,總會尋著爸爸的身影,但不曾再看見過,我甚至覺得那也許真的只是我的幻覺。幾個月後,我當時一個要好的室友帶著社員去登山,那幾日我忙著和教授做研究,根本沒留意到他們登山失聯的新聞。我在睡夢中听見我室友叫我,醒來時看見他坐在他自己的書桌前,臉變得好寬,我還笑他是不是上山吃了什麼好料才變胖了。他告訴我他的社員被困住了,連困在哪個地方都很清楚地告訴我。我納悶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那些,但他卻走出房間,我追出去時已經找不到他。同時間我遇上另一個同學,他告訴我去登山的那幾個學生失聯了,那時候我大概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打電話給我室友的爸爸,他爸爸證實他的確失聯。我告訴他爸爸他們被困在哪里,隔日新聞就報導找到人了,真的就在他告訴我的那個地點,他被落石打中,後腦破一個洞,頭也被壓扁,我才知道他不是變胖,是被石頭壓扁。那時我問自己,要把那些事當成幻覺嗎?但又真的在那個地方找到了他們;可若不是幻覺,那麼出現我面前的又是誰?」
張啟瑞站起身子,走到前頭,拿出煙包,點了根煙餃在嘴邊,深深吸了一口,低眸看著星點大光,低道︰「我爸爸小時候的夢想就是當醫生,不過家境不好,供不了他讀太多書,所以他從小就希望我和我哥念醫學院。我和我哥也覺得當醫生很好啊,可是見自己的父親和好發就這樣走了,什麼話也沒留下,連遺體都無法完整,我不知道當醫生能做什麼;我連身邊的人都救不了,甚至連他們死後都不知道怎麼讓他們的樣子變好看一點,我不明白讀再多書有什麼用。所以我想,如果能幫他們的樣子恢復到生前那樣,也許會比當醫生更好。」
所以他就休學,跑去做殯葬業?他指間的煙霧緩緩上升,朦朧了他的臉,陳以希看不清他神色,她想了兩秒,起身走過去,站到他身邊;而見她走來的張啟瑞,臉龐一轉,朝著另一側吐出煙圈後,將煙扔到地上踩熄,拾起煙蒂丟進角落的垃圾桶,回到她面前時,郁色已從他眼底淡去。
「你上來那天,我在外面工作,事情處理完就趕過去接你,因為還得回公司上班,我沒換衣服。工作時,我同事動作大了點,我因此踫到了往生者的大體,我衣服上就沾了死者所月兌落的一層皮,可能也沾到一點尸水,我不很確定,因為死者是從水里撈起來的。不讓你擦是怕你踫到,有些人體質敏感,接觸到往生者的東西就會生病,而且尸體多少都帶有病菌,何況還是泡水尸。」
他兩手滑入褲袋,看著遠處又說︰「本來是要讓你坐副駕駛座的,怎麼知道我一開車門就看到那名死者的靈坐在那,是個女人,滿活潑的,她要我幫她化妝,不過那也不是我能決定的,總也要她家人願意讓我處理,所以我沒答應她。她沿路一直講話,要求我答應她,你在車里听到我說的那些話,其實是在對她說。她還叫你胖小姐,我滿生氣的,才會回她一句『你不講話會死嗎』。」稍頓,他才又說︰「像這樣的事,沒有科學根據,我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也只有我一人能見到听到,說給誰听恐怕都會換來質疑吧,也許還會被當成神經病,因此我從不說我能見得到靈體的事,就連我媽和我哥至今也不知道我看得見。」
事情的真相原來是這樣。他怕他的話不被當真,所以不提,也因此她才會誤會他討厭她,實際上他說話的對象根本不是她……細細想來,她與他之間其實什麼事也沒有,就因為當年那晚的小意外,兩人都憋了件心事——他以為她會認定他下流、;她以為他會氣她亂闖他房間還發現他在看片;于是兩人漸行漸遠……上來台北那天,又因為他那番對另一空間說的話讓她更加認定他討厭她。現在想來,這不是太可笑了?自己胡思亂想了一堆,原來真的就是胡思亂想。
張啟瑞遲未听見她回應,側眸看她。「覺得我在講鬼話?」
她不信吧?他感覺有些挫敗。能看見也不是他願意,說出來怕嚇人,不說出來又怕未來會有其它的誤會,他也是考慮甚久才決定讓她知道,總不能對自己喜歡的人隱瞞這些吧?
「不是……就覺得……」她低眸想了想,忽而笑了聲,細聲說︰「有誤會沒有解開來,結果誤會更深。其實原來都只是自己在亂想,感覺就是……有些幼稚,也有些莫名其妙,好像這些年的生疏是沒有必要的。」
她說得沒頭沒尾,可他卻明白她的意思。是,她說的沒錯,一個小小的意外因為彼此迂回的心思,讓彼此誤會多年,當年的他們果然是幼稚啊。
第7章(2)
見她眉角眼梢都帶笑,甜美得令他心口怦跳,想起自己帶她來這里,還對她說這些的目的,他咳了聲,道︰「我問你,這種工作你能接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