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哥將我獻給了漢王。等漢王的使臣一到,我就該離開這里了。」
漢王劉邦?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原來,霍戈早打著這樣的主意。這些日子,表面上風平浪靜,而暗地里……暗地里潛藏的激流比之兩族結盟之前更加洶涌。
他原來,早已與漢王取得聯系,目的,大約是想合漢軍之力鏟除冒頓。
而除掉冒頓之後呢?
他所要的,難道僅僅只是一個草原霸主的虛名?
「姐姐?」桑格兒的輕喚令我倏然回神。
我勉強笑了一笑。
她挽住我的手,「走吧,四哥哥還等著呢。」
我張了張嘴,心中有千頭萬緒,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自小在九王的寵愛和眾人的呵護之中長大的桑格兒,她如何能明白?
從來沒有離開過東胡,未曾接觸過正常生活以外的人與事的小鮑主,她如何能夠明白?
這一場噩夢,只是我一個人的。我以為霍戈也在其中,然而,他不在,他在夢外,做著他自己的另一場夢。
我們就這樣各懷心事地走進霍戈的主帳。
一入帳,便聞到一股撲鼻的濃香。
只是此刻,縱使再美味的食物,也填補不了我內心的忐忑失望和無助恐懼。
霍戈的所作作為,是要顛覆整個歷史。
我要如何阻止?
要如何讓遠在未來的親人朋友不會消失于時間的長河?
我鎖緊眉頭,心事重重。
「好香。」桑格兒用力吸了吸鼻子。
我才無意識地抬起頭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口銀質小兵,架在白銀托盤之上,盤里壘滿了深紅色的炭塊,不時躥出一兩束艷紅的火苗,舌忝著汩汩冒著熱氣的鍋底。
與帳外的冰封雪凍不同,帳內溫暖如春,斛光泛彩,美酒飄香。
對于奢侈,霍戈是從來不會落人于後的。
听到聲音,霍戈轉過身來,看我一眼,又看看我身後的桑格兒,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桑格兒怯弱地稍稍往後退了一步。
我在心里輕輕嘆了一口氣,罷了罷了,今日就算是為了可憐的桑格兒,也暫且收起心中的擔憂和不快吧。
我振了振精神,輕輕扯出一抹笑,「主君帳里的香氣,怕是連百里之外的狼群都要饞死呢。」
對于如此明顯的贊譽,霍戈的表情還是溫溫的。他的目光從桑格兒身上落回我的眼里,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面容倒映在他的眼楮里,有一絲不同尋常的僵硬和蒼白。
「你咳嗽好些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他問的人是我,忙點頭道︰「好了,好多了。」
他皺眉,「到底是好了?還是沒好?」
我又是一怔,才笑道︰「是好了。你看,我這麼久都沒咳一聲。」話音才剛落,喉嚨里感覺有些癢,到底忍不住,嗆咳出來。
丙然,愛與咳嗽,是無法忍耐的。
我的神情便有些怔怔的。
霍戈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里的冬天可不比我們原先居住的江城,你穿那麼少,又喜歡到處跑,感冒怎麼能好得快?」
言下之意,似乎頗有些責備我不該日日跑去桑格兒那里。
我安撫地握了握桑格兒的手,才發覺她的手像冰一樣冷。
「怎麼?感覺還好嗎?」
她笑著搖搖頭,卻將手從我的掌心輕輕掙了出來。
我也不以為意。
再看冒頓,他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桑格兒的手上。
我輕輕咳了一聲,「唔,餃子能吃了吧?肚子好餓。」顧左右而言他。
也不管什麼規矩不規矩,上前幾步,搶過霍戈手中的銀匙,迫不及待地送了一口肉湯下肚。
「哇!好燙。」我捂住嘴巴。
一名近侍剛剛進賬,見此情形,忍不住笑出聲來。
「把她拿下。」笑聲還未落,霍戈陡然道。
我一愣,對上那名近侍同樣詫異不解的眼。胡人豪放,本來也沒多大講究,而常在主君帳內進進出出的人更是看慣我倆相處的樣子,是以並未覺得我這樣做有多麼逾矩。可是今天……
一愣之余,我猛然醒悟。
霍戈說的那個人並不是我,而是桑格兒!
侍衛的反應到底比我快半拍,他腰間的佩刀已「刷」的一聲抽了出來,搭在桑格兒肩頭。听到動靜,帳外又涌進來幾人,其中一人的鞋尖踢在桑格兒的膝蓋後,她一下跪倒在塵土里,長發順著臉頰滑下來,遮住了臉龐。
「為什麼?」穿著明紅色短氅的少女猛地抬起頭來,長發揚起,明亮的眼神宛如鋒利的刀子。
「為什麼?」霍戈微微地笑起來,「我親愛的妹妹,我也想問你一句為什麼,你就那麼想我死嗎?還是,你想要做這東胡的主君?」
桑格兒咬著牙齒,神情瞬息萬變。
「難道,哥哥為你做的安排你還不滿意嗎?你做了漢王的王妃,將來,就是母儀天下的夫人。豈不比在這苦寒之地挨苦受凍的好?」
我握著湯匙的手微微一緊。
彼時,劉邦還只是一個困居漢中的小小漢王,霍戈如此篤定地告訴桑格兒,漢王的王妃將會母儀天下,這話若是被有人心听去,豈不又是一場大禍?
「挨苦受凍?原來主君一直以祖先居住之地為苦。可桑格兒雖是女子,也以生為東胡人,長在東胡為榮。」
「什麼是東胡?」霍戈嗤一聲笑,「什麼是匈奴?什麼是秦國?什麼又是大漢天下?你以為幾百年幾千年之後,你們所堅持所感到榮耀的一切,還會存在嗎?」
他慢慢踱過去,伸手,從桑格兒袖中抽出一把無鞘匕首,匕首的寒光瞬間映亮了霍戈的眼眸。
「你想用這把匕首插入我的心口?」他翻轉手腕,將匕尖對著自己。
沉默。
絕望。
桑格兒猛地掙直了脊背,眼里是惡毒怨憤的光,「霍戈,你殺我父親,愚我族人,大家敬你是英雄,我只道你是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小人。」
「我從來沒有當我是英雄。」霍戈把玩著手中的匕首,「當今世上,霸王項羽是英雄,冒頓或也可稱為英雄,但他弒父屠母,對兄弟斬盡殺絕,這樣的英雄你也敬服麼?」
「呸!冒頓算什麼?若不是暗中與你勾結,斷我父親後路,他也不過是父親的手下敗將而已。你勾結外賊,陷我族人于死境。霍戈,你不得好死。老天有眼,總有一天會收拾你的。」
「老天?老天在哪里?」霍戈攤手而笑,「老天若有眼,今日,我,她,我們都不會站在這里。」
他的眼神清淡如西湖水,不蘊一絲笑痕。
第八章撕心(2)
「天神在上,自會看得清清楚楚。今日,我雖不能得報父仇,卻也絕不會向仇人低頭,受仇人擺布。」桑格兒啞聲嘶叫,掙扎著站起來。
眾侍衛一擁而上,撲過去壓住她的肩膀。
「你嫁給了漢王就會明白,天下何其之大,東胡這一隅之地的恩怨何其渺小。何必拘泥于仇恨這種形式呢?讓自己過得快活一點不好嗎?」霍戈彎,像一個語重心長的長者般俯視著憤怒的桑格兒。
「桑格兒哪里都不會去。」一抹淒絕的笑容從桑格兒唇邊逸出,「東胡的女兒死也死在東胡的土地上。」
她猛地從地上彈起來,一頭撞向霍戈的月復部。
我驚呼一聲,銀湯匙「咚」的一聲落入沸騰的湯鍋里,湯星四濺,落在我的手背上,連劇痛都顯得麻木。
而那邊,霍戈已被桑格兒撞了個趔趄,他慌忙連退幾步,已經遲了,手中的短匕一個拿捏不住,被桑格兒奪了過去,她反手將匕首刺向霍戈胸前.
帳內已是一片混亂,侍衛們瘋搶而上,有人從斜刺里沖出,擋在霍戈身前,而更多的人則是遞出了手中的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