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月奴的目光,玉閼氏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眼中漸漸升起憤懣的情緒,「我知道了!定然是你,對不對?是你不讓月奴去見單于的?是你挑唆單于不再見我的?你這個賤人。」她激動起來,猛然掀被而起,身子才起一半,又頹然跌坐下去,雙手卻仍然不甘地指著我,「你!你給我過來!」話音未落,卻又經不住一陣猛咳,伸在空中的手指痙攣著彎曲。
我靜靜地走到她的面前,她一邊喘,一邊拔下頭上的簪子,用力刺我的手背,「賤人!妖精!我讓你迷惑單于!讓你亂嚼舌根!」
鑽心的疼痛讓我幾乎站立不住。
淚水瞬間漫上了眼眶。
我咬住牙,不吭聲也不動。
月奴慌忙起身,將我的手拉開。簪子「啪」的一聲落在地上,玉閼氏捂住胸口,一陣猛咳。
月奴又急忙轉身,舀了一碗冷水送到她的唇邊。
我才驀然醒悟,劈手奪了過來,「還是等大夫來看過了再喝吧。」
「大夫?我不看大夫。」玉閼氏嘶吼起來,整張臉漲得紫紅,一口氣卻又憋在喉嚨里,發出「 」的嘶風聲。
月奴哀懇道︰「讓主子喝點吧,喝了她才不會那麼難受。」
我蹙眉,「喝?你想害死你家主子嗎?」我反手將一碗冷水潑在地上,「去拿點熱馬女乃過來。」
月奴的表情有些為難。
我霎時明白過來。
人情冷暖,自古皆同。
環顧偌大棕帳,早不見昔日繁華景象。
遂朝月奴使了個眼色,她會意,小步跟在我身後走出棕帳。
我隨手褪了個鐲子放在她手中,「茉葉去請大夫了,這會子不在,你先拿我的鐲子去金帳宮找主事的女官,看看需要什麼,趕要緊的先拿點回來,等你家主子好點了,我再讓茉葉過來幫你置辦。」
月奴趕緊一迭聲地答應著去了。
獨自面對那一頁薄薄的帳簾,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再度掀簾而入。
「咳咳,月奴呢?你打發她去哪里了?」
我默默地走過去,輕輕拍撫著她的背,「少說點話,大夫馬上就到了。」
「我說了不看大夫。」玉閼氏用力掙開我的手,一時卻又咳得更加厲害了。
我無奈地站起來,「你這又是何苦呢?跟自己過不去。」
玉閼氏冷笑,「大夫?大夫有什麼用?大夫能夠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嗎?假的!都是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她說著,雙目發出駭然的光芒,兩只手狂亂地在身邊模索著,撕扯著……
「呲」的一聲,搭在她身上的氈毯被撕裂開來。
白色的氈絨驀地在光影里四散飛舞。
我低頭,靜靜地立在那里,任氈絨落了我滿頭滿臉。
這是第一次,我不敢直視一個人的眼楮。
「單于呢?單于呢?我要去見單于。我要去見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他是不是要把我賜給別人?是不是?」玉閼氏幾次想站卻又站不起來,最後只能拼命拉扯著自己的頭發。
我心中不忍,沖過去握住她細瘦的手掌,柔聲道︰「別怕別怕,我們治好了病就去找單于,找單于問問清楚。他不會不要你的,你瞧,這金帳宮里里外外哪里能夠少得了你?」
玉閼氏一怔,陡然安靜下來。
像是想到什麼高興的事情,嘻嘻笑了起來,「對呀,我那麼盡心盡力幫單于打理瑣碎事物,他怎麼少得了我?怎麼少得了我?」
我看著她,陪著她笑,淚水卻自眼中潸潸而落。
大約是笑得累了,那笑聲漸漸小了,淡了,最後只留下一個淒涼的笑影,「少不了我?」她的神情漸漸恍惚,「我曾經也以為是這樣的,我幫他守住他的江山,他一定會對我刮目相看。可是,你不懂,不是這樣的!不是!他身邊從來不會缺乏女人,任何人在他的心中,都是一樣的,都比不過那萬里沃野,祖宗的基業。」
頓了一頓,她像是才發現我一般,挑剔地看了我一眼,「你是什麼人?是單于新納的閼氏?你又是哪個部落獻來的?部落那麼多,各個部落里的美人那麼多,可是,誰又能比得過當年的白瑤和呼延冉珠?她們都有顯赫的身家,無雙的美貌,可是到最後,你知道嗎?到最後,全都死了!她們都死了!炳哈哈哈哈……」
我心頭大痛。
一時,卻又說不出安慰的話語。
玉閼氏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她們……她們一個一個地離去,那時候,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我在老單于那里從來沒有得到過白瑤那樣的眷愛,更沒有呼延冉珠與整個家族對抗的勇氣,她們雖樣樣比我強,可是,終歸沒有我命長。到最後,她們誰也沒有得到,單于最終還是屬于我的。他是屬于我的!」
「是的,他是屬于你的。」我忍著淚,輕輕梳理著玉閼氏被扯得亂七八糟的長發。
「連你也這樣說?」大笑中的玉閼氏轉過臉來,斜眼輕睨著我,「那是你不懂,你不了解他。單于,他不會屬于任何人。他心里有的,只是他的宏圖霸業。為此,犧牲白瑤,犧牲冉珠,現在是我,將來,就是你了。」
她輕輕一笑,笑容又得意又淒楚,「你不信?不信有一天你也會和我一樣?今日,他將我賜予從白羊戰場上歸來的有功之臣,來日,難保不會把你也送給別人。」
「不會的,」我柔聲道,「單于不會把你賜給別人的,你安心養病,等身體養好了,再替單于生一個健康可愛的小王子,到那時……」
「小王子?」玉閼氏怔忡片刻,驀然尖叫起來,「我的孩子呢?你有沒有見到我的孩子?」她猛力一掙,糾結的長發在我手中扯得筆直。
我一驚,趕緊松手。
她卻惶然不知道疼痛。
「孩子?我的孩子呢?」雙手胡亂在身邊模索著。每模索一下便似利刃在我心里刺進了一分。
「孩子呢?你把我的孩子藏到哪里去了?還給我!還給我!」模索的雙手終于扯住了我的衣襟,她神情悲慟,不甘地哭鬧著,「還我!還給我!」
連憎恨亦失去方向。
面對那樣空洞散亂的目光,我說不出話來,任何言辭在此刻都變得無力。
「你還我孩子,不然,我殺你全家!殺你!」
我整個人被她拉扯著,撕裂著,心變得空空如也,像是已經輕得沒有任何重量。
「哎呀,主子!主子!」似乎有聲音從空曠的寂野傳了過來。
有人一把將我從絞割般的痛楚中拉了回來。
我恍然回神,見大夫正急忙忙地指揮著女奴們將掙扎不休的玉閼氏按倒在榻上。
我猛然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向外沖了出去。
第二章恩怨(1)
玉閼氏到底沒有見到單于。
當夜,藥石罔進,已然油進燈枯的佳人闔然而逝。
喪儀在我的堅持之下,也算按照禮制,中規中矩地辦了下來。對她生前一直耿耿于懷的被賜他人一事,也算有了一個安慰和交代。
只可惜,死後再大的哀榮,也抵不過生前所受的驚嚇和冷落。
玉閼氏身後之事由我一手操辦,冒頓對此恍若未見。對于女人之間的這些恩恩怨怨,他根本無暇顧及。
他心里自有他更值得關注更廣闊的天地。
匈奴歷冒頓三年,草原上最強大的部族——東胡,向新崛起的匈奴,派出了使者。
東胡使者到來的那一天,正是春雪初融之時。
晨風起處,青草低首。
天,藍得透明,鏡子一般,仿佛每天都有人在擦拭。
闊敞軒亮的金帳之內,古蠡王、骨都侯、千夫長、百夫長、都尉、當戶等諸臣分坐兩邊,個個神情肅穆。居中的坐床之上,冒頓身穿月白色齊膝寬袍,腰間束著一條黑蟒皮帶,領口圈著雪白的狐毛,掛在腰間的寶刀瓖金嵌玉,使得金帳之內的他比平日更多了幾分英姿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