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慕驍下了馬,一手挽著韁繩,一手輕輕叩著鐵鑄的大門。
「咚咚咚。」不大的聲音,卻在命如絲懸、危在旦夕的浮洲人耳里听來,格外驚心。
衙門里起了一陣騷亂。
他好脾氣地忍著。
半晌,還是無人來應門。
叩門的聲音不由得變作拍門。
「砰砰砰!」
終于,鐵門被緩緩拉開,然後,一隊挺著長槍的海衛軍從洞開的大門內沖了出來,當先一名將領,在看到門外孤身而立的男子時,輕輕「咦」了一聲。再然後,雙眼不由得瞪大了,嘴巴張大,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
「副統領!」
「是副統領!」
「謝副統領回來了!」直到眾人歡呼的聲音打破周遭的岑寂,那人才驀地笑了,又驀然濕了眼眶。
他重重抱住風塵僕僕、面染寒霜的謝慕驍,一句話哽在喉嚨里,說不出來。
「衛封,你這小子,上次偷襲我,我還沒找你算賬呢。」面對著大伙兒又哭又笑的神情,這一路的風塵,一路的焦慮、憂悶都被浸泡入飽漲溫情的淚水中,浸透了,融化了。一顆心終于從干冷的京城回到了南方多情的雨季。
小將領一听他提起這事兒,趕緊放開他,「嘿嘿」笑著一閃身退到人群後。
眾人起哄,擠擠挨挨地湊到一處,阻住謝慕驍追趕衛封的腳步。
打打鬧鬧中,附近的一些人家偷偷將門窗啟開一絲縫,朝這邊張望過來,待見得被海衛軍們高高拋起又接下,接下又拋起的謝副統領時,無不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謝天謝地!
啊洲城的天空,終于讓人們又看到了希望!
一番喧鬧過後,衛封與謝慕驍避處靜室,分析眼前局勢。
啊洲城自統領程文皆上京自請謝罪,皇上大怒,下旨褫奪南屏郡守錢順東的官職之後,可說是群龍無首。
如今,郡守府的府衛軍與海司衙門的海衛軍各自為政,亂成一盤散沙。赤軍屢屢來襲,每次都是來勢洶洶,來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兩大衙門的軍隊得知消息集結起來,赤軍已如潮水般退了出去。
可無論是府衛軍還是海衛軍都不敢擅離浮洲,組織起有效的追緝,唯恐被海上的鋃 樓船乘虛而入。眼前他們所能做的,不過是守著衙門附近的彈丸之地,等待援軍。
謝慕驍心里有些發苦。
朝廷如今哪里還有援軍可發?能夠征召起來的民夫與糧食,都陸陸續續送去了祈台關,可這些話,又焉能告知浮洲城的軍民?
「那麼原先海神的余部呢?他們有什麼動向?」
「時常有些小海盜跟在赤軍後面佔些蠅頭小利,不過大的舉動倒沒什麼。啊,對了,」說到這里,衛封自己倒先笑了起來,「說起海盜,受害最深的還是那些最先逃走的富商們,戰事初起,便有人租了船,舉家往海外遷徙,結果遇上海盜,所有財產被劫掠一空,人卻毫發無傷,還由專船送回,你說奇怪不奇怪?」
「不過——」笑著笑著,還是搖頭,「這樣一來,卻再無一人一船敢從浮洲港出海了,比官府的禁海令還有效得多。」
兩人對視一眼,俱都從對方憂慮的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商人不敢出海,平民紛紛逃難,官兵不能剿匪……
這,就是浮洲的現狀!
「這樣吧。」謝慕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心,「明天你拿著我的虎符去郡守府調兵,把浮洲城所有的兵力集中起來,全力對付赤軍。朝廷已派人從西南苗疆光陰教請來神使,用神力助我們封鎖風暴之眼,希望這一次可以一勞永逸,將赤軍永遠趕出瀚海。」
「可是……沒有兵力駐守浮洲,不怕鋃 國……」
他們一直對赤軍束手無策,怕的就是按兵不動的鋃 國會突然偷襲。
謝慕驍擺擺手,阻止他未竟的話語,「還有,幫我準備一條船,我要去一趟蟄龍島。」
一艘小船靜靜地劃出水面,劃向清晨宛如下了一層薄霜的幽白的海水深處。這是近一個月以來,唯一一艘從浮洲港出海的船。甚至,僅僅只是一艘平平常常的小船,沒有任何武力裝備,整艘船上除了一名舵手,就只有船頭悄然挺立的白衣男子。
他眉目飛揚,器宇軒昂。
啊洲城的城民們擠在港口,目送著小船漸漸離港。
許多人還並不認識他,此次听得大伙兒口耳相傳,得知這個抱著赴死的決心,只身入海的英氣少年竟是朝廷委派下來的新任海司統領,暫代南屏郡一切事物,惋惜之余又不由得心生一絲微渺的冀望。
也許,他和其他的商人不一樣吧,遇到海盜也可以自保吧?也許,他真的可以說服海盜,與海衛軍共同對付凶蠻的赤軍吧?
也許,在睡夢里望出去都可以看到的,停棲在海上的巨大樓船的影子,終有一天會消失在人們的視線里吧?
他們把所有的悲苦與希望,懷疑與信任都凝聚在目光里,澆注在他堅韌挺拔的背影之上。
船至海中,寒風蕭瑟。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一去,他真的還能回來嗎?
這是所有人心中一個不解的疑問。
包括謝慕驍。
他猶記得那一日,她說起幼時捕鯊的故事時,那帶一點驕傲,一點自信,一點狡黠,一點從容的微笑。
他是那頭鯊魚嗎?
會遭到她的誘捕嗎?
還是……這些原本都與她無關?只是鋃 國作亂的一個借口與幌子?
他孤注一擲,集結全部兵力圍剿赤軍,可若是判斷失誤,那麼整個浮洲,乃至整個金碧國,都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那時候,生靈涂炭,國將不國,霽月,你于心何忍?可會為今日這一場任性的獵鯊之舉而痛悔?而內疚?
「統領。快看!到了,蟄龍島,前面就是蟄龍島。」充當舵手的海衛軍興奮地高喊。
原以為此次出海,凶多吉少。就算僥幸能躲過赤軍,那些聞訊而來的流寇,也想抓到海司統領邀功炫耀吧?可是,卻沒料到這一程海路如此平靜。
謝慕驍心頭一松,緊繃的唇線邊微微現出一絲柔軟。
小船平穩地繞過礁石灘,進入引水道。涉過曲折的海道,轉個彎,迎面是一塊突出的孤崖。
船身起了一絲震動,謝慕驍本能地抬首向上望。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離開蟄龍島的時候,霽月就是在那座孤崖之上思過。船行得遠了,再回頭時,他仍能看得見她單薄的身影孤獨地立在崖上,被海風吹著,仿佛隨時會化作一頁紙鳶,搖搖蕩蕩地墜入深海。
那印象太過深刻,以至于今日,他在驀然抬首的瞬間,看到孤崖之上那抹熟悉的身影時,幾疑時光倒流,又回到了相識之初,彼此未曾有如許恩怨糾葛的時候。
若是那時,他不是海司統領,她不是海匪之首,那麼一切,會否有所不同?
小船小心翼翼地繞過孤崖,再轉一個彎,海面又變得深闊了,有石砌的碼頭和系岸的船只。棄舟登岸,有人遙指著崖頂,示意他上去。
迎面踫見三三兩兩的人,袒露著衣襟,風中有酒氣燻來,那些人看到他,仿若未見。
這情景,與他想象中的劍拔弩張,有若天壤之別。
他不像是來談判的,倒像是走親訪友的朋友。
謝慕驍經過一畦菜地,再經過一排整齊低矮的木屋,屋子後面種著大片大片的香雪蘭,屋前有三五女子坐在一起縫衣。
其中一人看到他,抬頭沖他笑了笑。
是瑾娘。
驀見故人,他心中一暖,亦是微笑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