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趕緊捅了捅同伴的胳膊,「你知道什麼?公主哪有吃得不講究的?」又趕忙轉身諂笑道︰「您要吃什麼喝什麼盡避吩咐,咱哥倆別的本事沒有,跑跑腿送送信什麼的,那還不在話下?」
霽月笑起來,「中午就這些吧,晚飯吃什麼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們。」
兩名獄卒點頭哈腰又興高采烈地去了。
不過是見錢眼開,這種嘴臉他見得多了,謝慕驍不由得冷笑道︰「你的銀子多得花不完是不是?」
霽月正拈起一塊梅花糕送入嘴中,說起話來含含糊糊︰「你說對了一半,我的銀子是多,卻並非多得花不完。」說完,又似想起了什麼,似笑非笑地瞅著他道,「難道錢順東沒有告訴過你?海神身上有藏寶圖嗎?」
提起海神,他自動消音,低頭,自去翻檢獄卒送進來的早餐。
霽月打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也不吭聲。監牢里一時又恢復了往日過于冷清的寧靜。
鎊自沉悶地吃完早點,謝慕驍偷眼看她自得其樂的樣子,終于還是忍不住說︰「你那麼有辦法,還是怎麼進來怎麼出去吧。」
霽月一手拿一個小泥人,趴在臥榻上,听到他的話,頭也不抬,說︰「我冒充公主,犯的是欺君之罪。
「罪犯欺君,誅九族。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試圖讓她認清眼前的形勢。
霽月哂然一笑,「你們如果抓到海盜會輕饒嗎?不過是多加一項罪名,他總不能殺我兩次。」
「可是,你本可以在無煙島快快活活地做你的海上之王。」
霽月翻身坐起來,低頭,看著手中並握在一起的兩個泥人,半晌,幽幽地道︰「我只是有些事情始終想不通,對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已。」
謝慕驍訝然挑了挑眉。
她咬唇,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迷惘︰「我是恨你的,在副統領府,你身著白衣,奮筆疾書,那個時候,若我不是想著要將你挾為人質,助我們月兌險,我一定會一劍一劍刺穿你的心髒。」雖然是已經過去的事情,可是如今听她咬牙說來,仍是有一股森冷的寒意從腳底升起,直入骨髓。
「可是後來,我發現,那一日我沒有殺你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自那以後,我們一次一次蒙你援救,我再也狠不下心,下不了手。我雖然恨你,卻沒有辦法殺你,你說,我該怎麼辦?」她霍然揚眉,目中滿是執拗的疑問。
他心頭一跳,卻只能苦笑,「很容易,無視我,因為我已經是個死刑犯,很快,你們可以看到,我所忠于的朝廷會怎樣為你們復仇。」
這對于他來說,無疑是一種最殘酷的結局。
霽月卻無聲地笑了,眼中閃過狡黠之色。她慢慢搖頭,「不。我不會讓你死在別人的手中。小時候,我在海邊玩耍,並不知道鯊魚的厲害。見到了,也不知道要逃。有一次,我被一只幼鯊弄傷了左腳,幸虧爹爹來得及時,救了我,並且捕獲了那頭幼鯊。小鯊魚又凶惡又可憐,我恨它卻又舍不得殺它,于是爹爹告訴我,對于又愛又恨的人或物,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降服他,讓他為你所用,一輩子听命于你,供你驅策,永絕反叛之心。」
她、說什麼?
謝慕驍有些發怔,他眉目微沉,心弦紊亂。
面對著她驕傲而又清透的目光,張了張嘴,卻又一時無語。
多好笑,她說什麼?降服他?讓他為她所用,一輩子听命于她?供她驅策?還要永絕反叛之心?
這是他听過的最好笑的一個笑話。可是,為什麼,他竟然笑不出來?
那感覺太過震撼,以至于,頭忽然變得好重,而心跳得好響。
難道,僅僅只是因為她無意中說出的那句「對于又愛又恨的人或物」,她對他又愛又恨嗎?
恨是一定的,可是——愛?
有麼?
還是,這僅僅只是他的錯覺?
是錯覺。
他倏地起身,背靠著冰冷的鐵柵,背對著她晶亮璀璨得賽過漫天繁星的目光。脊背上落下涔涔冷汗。
「我要你心無旁騖,一輩子跟隨我,就必定要讓你回來自首,了卻心願。我本以為,皇上會非常需要這一批鋃 國的武器,救你出來是輕而易舉。到那時,我自會讓皇上在金鑾殿上親口將你賜給我,我們有如此漫長的一生,要報仇或是報恩,都不必急,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來算。」
說罷,不見他有任何反應,霽月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可是現在,全盤計劃落空。我沒有辦法救你出去,便只能進來陪著你了。」
第9章(1)
枯燥煩悶的牢獄生活,有了霽月的陪伴,果然不似往日那般難以忍受。甚至,因為隔絕了外界的紛紛擾擾,隔絕了時日的推移流轉,而讓往昔的執著等待也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被人遺忘又如何?被有心人利用,壓下案子遲遲不審又如何?
啊生偷得半日閑。
只當這是上蒼賜予的多出來的閑暇時光吧。
除了好好珍惜、好好把握之外,他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然而,卻在這樣的時刻,迎來了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
這日,是夜,一乘毫不起眼的灰簾小轎停在大理寺門口,不到盞茶時分,又起轎,悠然晃過京城或繁華或安靜的大街小巷,一路經紫慶街、永安門,暢通無阻地進入了夜色中肅穆莊嚴的巍巍皇城。
天邊。
星子起。夜色落。薄霧升。
稀薄晨霧里,還是那頂灰簾小轎,又悄然出永安門,入紫慶街,最後,停在靖安王府緊閉的大門前。
人的禍福與命運,總是這樣奇怪地與自身的願望背道而馳……
時序已然入冬,離開京城的時候,天邊已零零落落地飄起了細碎的雪花,而南疆的夜晚,卻還只是略微浸透著寒意。
夜來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謝慕驍披衣而起。
這是一處小小的驛站,處于南屏郡的邊界。從這里到浮洲,不過是兩日一夜的路程,終于,輾轉流離大半年,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他,終于還是回到了本該屬于他的地方。
只是——
誰能想得到?他堂堂一介海司副統領,會被人羅織罪名,披枷戴鎖押往京師問罪?
而往昔榮耀顯赫、不可一世的靖安王府,亦成為風雨飄搖中的一座危樓,朝不保夕,岌岌可危?
誰又能想得到?時隔一月,被遺忘在監牢中的罪臣——謝慕驍,居然會被皇上深夜急召至含元殿?!一番剖心懇談,至次日早朝時分,才由內廷總管偕聖旨,與他一同回到靖安王府……
這一番起起落落,他深處其中,唏噓感嘆之余,難免心生世事無常之慨嘆。
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因勾結海盜的罪名入獄,更從來沒有想過,他又會因南疆告急,赤軍入侵、海盜作亂而出獄。
兩個月前,被扣在統領程文皆手中的關于風暴之眼與赤軍之危害的奏折,如今,由程文皆親自呈到了皇上面前。
一時龍顏震怒。
程文皆以失職之罪下獄,南屏郡守錢順東亦被褫官奪職,回京受審。
朗日昭昭,終還他清白之身。
可是,他心里為何沒有絲毫痛快的感覺?
回想那一日夜入皇城,面見聖顏,他總是夜半驚起,汗透重衣。
那一夜,也是星冷霜白,一彎殘月如鉤。干冷的寒氣,凍得星星也僵直了眼。
監牢沉重的鐵門被「 啷啷」地拉開,驚醒了睡夢中的謝慕驍。
他坐起身,听著腳步聲由遠而近,匆匆而來。
到了面前,那人一把尖細的嗓子,拉高了音調︰「謝慕驍,皇上傳你問話,還不速速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