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洲城里的居民,多半都是以船為家,壯年男子成年累月在海上漂泊,從一個港口到另一個港口,他的妻兒家小便守在城里日日眺望,既擔心海上的風暴,又擔心會不會遇上海盜。也許那個撐起一方天地,護衛著這個溫暖的家的偉岸的男子,就此就被海水吞沒,一去不回。
小謝猛地坐起身來,「你在這休息一會兒,有什麼事我去幫你做。」
水手大喜,「就知道你躺得骨頭都癢了。哪,等會開飯的時候你幫我送個飯去底艙就行。」
「底艙有人?」小謝疑惑地問。
水手撇撇嘴,「听船長說,是費老板親自交代的,今日一早平安號就在碼頭上等著,本來說是有十幾個人要私運出海,可是來的卻只有三個人。」
商船偷運人出海,幾乎算是浮洲官府默認的事情。不過價格昂貴,按人頭算一個一千金,船行得一半,官府得一半。
所以水手說起只有三個人時,未免有些泄氣。
不過小謝卻听得分外留心。
「那三個人,不知道什麼來路。上船的時候個個受傷不輕,一上來就躲進底艙,催著開船。其中有個老頭兒,脾氣極為火爆,從上船到現在,罵罵咧咧的一直沒有停過。」
「另外兩個人呢?」
「一個凶神惡煞,還有一個倒是長得清清秀秀的,不過看起來受傷最重,一直沒有說話。」
小謝沉吟片刻,忽然笑道︰「你猜,他們會不會是從水牢里逃出來的逃犯?」
水手唬得猛一下坐起來,「不會吧?」
商船私運別國的國民,或是本國想要出海冒險的流民,不想浪費時間辦理出海證的,官府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所謂有錢同賺,有福同享。
可是,若是私通海盜,那便是殺頭的大罪了。
私底下,也不是沒有傳言,說費老板與海神之間是有生意往來的,海神罩著費記船行的船隊,是以打著費記的船號出海是最安全的。
但,那也僅僅只是傳言罷了,誰也沒有真憑實據。
「怎麼不會?你不記得開船之前,山頂上的銅號吹得有多麼急麼?那是有人劫牢的信號。」
水手的臉色陣青陣白。
正自思疑不定之際,船速竟然陡地慢了下來。他們撲到船舷邊向前張望,前方,蔚藍色的海防巡察艦打著旗語迅速靠近。
「要搜船嗎?」水手喃喃自語。
小謝拍了拍他的肩,「別怕,也許只是例行檢查。」
例行檢查,一般是不會查底艙的。
兩船慢慢靠近,甲板上搭起了跳板,海防艦隊的士兵們一個一個上得船來,連船長都被帶到甲板之上。
「似乎不是例行檢查……」水手靠近小謝,面孔嚇得煞白。
他話音還未落,卻見到小謝如一只敏捷的海鳥般攀著船舷邊的繩梯蕩了下去,身影一閃而沒,從舷窗外跳進了下層。
水手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半晌回不過神來。
平安號底艙。
這是一個密閉的空間。落日余暉透過不曾開啟的舷窗照進來,細小的塵埃在金色的光線里四散飛舞。
艙內的空氣並不好,既悶且熱。一批又一批躲在底艙偷運出海的私民們,在這里留下了各式各樣的氣味,充塞其間,置身于此便像是被困在一個正在發酵的壇子里,異常難受。
霽月靠著艙壁躺著,黑色的衣襟上不知道是自己的血還是敵人的血,已經凝成暗紅色的血塊。右臂好似已經斷了,痛得她直咬牙。
看來還是小瞧了水牢里的兩名守衛,若不是豹子接應得及時,她的兩條手臂大概都會被廢掉了。
「我們的人都死了?」
「是的,跟著我們一起進山的,還有分散在碼頭接應的,一共有二十來人,都沒有跑出來。」豹子回道。
霽月默然不語。
「他女乃女乃的,老子跟海死衙門的龜兒子們勢不兩立。」身材高大,發須灰白的老人跳起來吼。可是才跳到一半,又牽動身上的傷口,痛得他一陣齜牙。
霽月和豹子對視一眼,又一起扭開頭去。
「月丫頭,別難過了,咱們弟兄們過的就是刀口浪尖上討生活的日子,他們跟著你出來,送了命也不會有人皺一下眉頭。只是,我們兄弟一人的命,將來,要他海防軍十人的命來抵。」老人狠狠啐了一口。
他本是行伍出身,靠的就是戰場上的蠻勇。這一次,被海防軍用計,擊沉了五艘船,本人更是被活捉,這可說是他生平第一大恥辱。
如今,一旦月兌困,口頭上的便宜是必定要先討回來的。
「海叔。」豹子遲疑了一下,「其實這一次我們動手,是瞞著老爺子的。」
龍四海愣了一下。
「老爺子的意思是,接受官府提出來的條件,將您交換出來。」
「呸!」老人激動起來,「那些龜孫子能提出什麼好條件來?我老頭子就是死在砍刀之下,也不會向那幫龜孫子低頭。老子賤命一條,死就死了,算得了什麼?」老人用力拍著胸口,拍得狠了,牽動傷口,猛地咳嗽起來。
霽月皺了皺眉,「海叔,您傷還沒好,養著些吧。」
老人邊咳邊朝霽月豎起拇指,「小月是好樣的,不愧是海神的女兒,咱們和官府世代為敵,斷然不能為了我這個糟老頭向官府低頭。咱們拼死一戰,能活著回去是造化,就算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威威風風。」老人似乎是想笑,末了,卻嘆了口氣,看著男裝的少女,「可惜,你為什麼不是男兒?」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豹子卻警覺地站了起來。
「不好。船速慢了,似乎有很多人上了船。」
他提刀而立,高猛壯實的身子如鐵塔一般面對著艙門。
同一時間,艙門被「 」的一聲從外面踹開了……
第2章(1)
一艘小艇悄無聲息地滑向暗藍色的水面。夜色一點一點臨近,如一張巨大的網,從天邊緩慢地推移過來。
小謝和豹子一人持一條槳,奮力向網中劃去。
霽月歪靠在艇上,從船頭跳到艇上來這個不大的動作此刻幾乎能要了她的命,冷汗止不住地往外淌。從斷臂之處傳來的痛楚讓她幾欲昏厥,可她卻硬是強撐著沒有倒下去。他們還遠沒有月兌離險境,她必須保持清醒。
「你很不錯。」小謝贊許地向她點點頭。
霽月瞪他一眼。她身邊的龍四海猛地躥起來,圓弧形的彎刀卡住了小謝的脖子,「小子!你到底是什麼來頭?為什麼要幫我們?」
彎刀的刀柄在老人手中顫抖著,他單膝跪地,一只手撐住了身體的整個重量。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有絕對的自信,在這名陌生少年做出反抗之前,一刀切斷他的咽喉。
「你也知道我是在幫你們?你這樣舉著刀不嫌辛苦,可我劃起槳來卻很不方便啊。」小謝苦笑著眨了眨眼。
少年的滑頭讓龍四海有些惱怒,他打算給他一點苦頭吃,卻被霽月輕聲喝住了。
「海叔。」
龍四海心雖不甘,卻還是收刀坐了回去。
「不管你是何人,出于何種目的,你若帶我們躲開了追兵,便是對海神有恩,即便日後你成為我們的仇人,這份恩情,我們還是會記住的。」霽月緩慢地說,疼痛讓她幾度停下來喘氣,卻還是斷斷續續地將這段話完整地說了出來。
小謝擊掌,「好!要的就是這一句話!我為海神冒險,自然是要求回報的。好比兩年之前,我救過費老板,如今,我在他的船上白吃白住,那也是我應得的回報。」
「你救過費……安?」
「當然。我救過他,他欣賞我,我跟他是過命的交情。其實,說句實話,我也不完全是為了要你們的回報,你們如果在平安號上被搜出來,費老板總也會被牽連進去,我也是為了船行里的人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