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微的風貼著草地溜過來,野草低伏,如萬頃碧綠色的海,一直漾到天邊。
天邊,一坪寬整的草場之上,數千名將士騎著雄駿高大的戰馬,列隊整齊,肅然無聲。偶爾一兩聲馬嘶,但很快便被低低地安撫了下去。
日正當午,號鼓齊鳴。
千名將士伏地高呼,聲震山岳。一面黑色旌旗躍然高擎,身著重甲的武士們整齊劃一地翻身上馬,黑色的鐵甲如一頃黑色的巨浪,洶涌著匯入碧綠色的海洋。
這樣的軍隊,與冒頓第一次大捷歸來之時,已不可同日而語。
新的匈奴正一點一滴在我的眼里慢慢改變,慢慢成形。
然而,我所關心的和愛護我的人們,都在一個一個離我遠去。
我獨自站在高崗之上,遙望著遠處在旌旗引領之下,依序安靜離開王庭的隊伍。隊伍的前面,伏瑯,就在那里!
可是,任我如何極目,也只能看到黑色的角旌以及旗幟下那抹堅挺的背影。
臉容眉目都只存留在記憶里了,此生,大約再無相見之期。
遠去了,那個雪夜里,固執地守在帳外的少年。
那個總是將自己站成一幀風景,默默守護著的年輕的護衛。
那個……無論遇到多大的險阻,總是能為我化解困厄,給予我勇氣和力量的人。
那個……曾經以為死去,又活過來,卻不得不再度離去的男孩。
從此以後,天各一方,各自珍重!
眼楮里忽然有了溫潤的濕意。
我抬起頭,看著瓦藍瓦藍的天空。碧空萬里,了無絲雲。或許,只有失群的孤雁,才可以看見,那一滴滴由眼角落回心間的淚。
「咦?那不是曦閼氏嗎?」風中送來戲謔的輕聲。
我木然轉頭,卻見穿得極其莊重的玉閼氏一手扶著侍女,徐步款款走了過來。
蠻族女兒,素來英姿豪爽。唯獨從前的側閼氏須卜欽蘭,嬌弱柔媚,深得眷寵。自欽蘭閼氏以後,王庭貴婦中多崇尚嬌柔之氣。甚至,有的貴婦帳中,特意養了逃難至關外的中原女子,習學南人婀娜優柔之風。
只可惜,北人高大,骨骼較粗,並不適合柔美之態。玉閼氏如此行來,不覺為美,反有些惺惺作態了。
我正自轉念,卻听得玉閼氏輕聲漫笑道︰「月奴,你不是眼花了吧?曦央妹妹久病臥床,與人隔絕,連我也不能去探望她,她又怎麼會出現在這里?」一語未畢,又驚呼著捂住了嘴,「哎喲,瞧瞧,竟然真的是曦央妹子。」
扶著侍女的手用力推了一把,「快快,還不給閼氏行禮?死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了。」
侍女月奴方才俯身行了一禮。
我漫不經心地看著她們主僕二人一唱一搭。按例,我是大閼氏,玉閼氏為次,她見了我,理當親自行禮拜見,可如今,不過是遣侍女做了個樣子,輕慢之心溢于言表。但我無心在這些事情上與人計較,遂點了點頭,轉身欲走。
「妹妹慢走。」
我只得停下腳步,回身望她。
玉閼氏一步一停地走了過來,「妹妹何必急著走呢?」說著,故意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姐姐這里正納悶呢,妹妹向來身子骨不弱,怎麼一做了大閼氏,便纏綿病榻,閉門謝客呢?莫不是被單于下了禁足令?」說完又笑,「哎呀你看姐姐這張嘴,不過是猜測之言,妹妹可別往心里去。」
我有些厭棄地皺了皺眉,卻並不言語。
她見我如此,索性放聲大笑起來,笑得肆無忌憚,「妹妹你可不知道,從前呀,姐姐不知道有多羨慕你,單于的救命恩人呢,誰不知道我們單于,是最重恩義之人。你看,」她扭頭看一眼日漸遠去的鐵甲軍陣,「伏瑯將軍就是最好的例子,單于不但不計前嫌,還封他做了將軍。我原以為,妹妹也是如此。不管妹妹再怎麼任性妄為,單于也只當你是活菩薩一樣供在閼氏帳里。可不像姐姐,生來就是勞碌命。雖說不是什麼大閼氏,可平日里記點兵馬牛羊,籌備糧草,打理俗物,那一樣不得我親自打點?」
「對呀。」月奴趕緊插進話來,「整個閼氏帳里,唯有我家閼氏最不得閑。單于做什麼也少不了我家閼氏替他幫襯拿主意。」
不過又是收買人心之舉。
我耳里只听得她說,伏瑯將軍就是最好的例子。
唇邊不由得泛起一絲冷笑。
不經意卻惹惱了正自得意的玉閼氏,她倏然沉下臉來,覷著自個兒的侍女,「那也怨不得旁人,說起來只是我們自個兒見識短,從前怎麼就想不到單于會有今日?要不,我也弄個救命恩人來做做,就算要我裝病到老,足不出戶,好歹也落得個快活舒服。」說著,猶不解恨的樣子,用力擰了侍女的胳膊一下,「你呀,也是個不長眼的家伙,從前得空的時候怎麼不學學阿喜娜,多往太子妃帳篷里跑一跑?也學些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本領回來,讓你的主子也受些益?」
月奴趕緊賠笑道︰「閼氏別打趣我了,阿喜娜姐姐的下場我還沒見到嗎?至今還在洗衣帳里為奴。我可不敢,還是盡心盡力侍奉好主子的起居飲食才是我們的本分。」
玉閼氏這才轉怒為喜,二人對視一眼,格格地笑了起來。
就算我願意裝聾作啞,假裝什麼都看不到,听不見。可是偏偏,她們聲聲句句講的都是我心頭的大痛。冉珠姐姐、阿喜娜,還有剛剛離開王庭的伏瑯,所有與我相關的人,到最後,莫不落得一個慘淡收場。
難道,我真是一個不祥的人嗎?
我慢慢抬眸,含笑道︰「玉閼氏年紀越大可是越糊涂了?我跟你之間,我為大,你為小,我為尊你為卑,你見了我不行禮,我敬你年紀大不跟你計較,你倒倚老賣老,跟我稱的哪門子姐妹?」
本不屑于以大閼氏的身份壓人,只是,卻也還做不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生存已是不易,我不犯人,但並不代表他人犯我我就要束手就戮。
一語方畢,玉閼氏已是玉容失色,勃然大怒。
月奴護主心切,急切間抗聲辯道︰「這王庭里誰不知道大閼氏不過是個病殼子,最得寵最得勢的人,還是我們玉閼氏。」
「哦?」我又笑,「我倒不知,放著顯而易見的位份不用,又去哪里找‘最得寵最得勢’這幾個字?莫非玉閼氏額頭上有寫?」我作勢去瞧。
不曾想,玉閼氏陡然臉色大變,強忍了一會兒,還是一個撐不住,「哇」的一聲干嘔了起來。
大約是一天沒吃東西,只能嘔出酸水,濺了幾滴在月奴的裙子上,幽暗的綠色,極為顯目。
我一驚,「你家主子是……」
看起來,似乎是妊娠反應。
「多謝曦閼氏關心,我家主子這幾天吃壞了東西,回去休息一下就沒事了。」侍女生硬地打斷了我的話。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漠然退到一邊。
再也懶得多言,自顧走了兩步,心中豁然一動,忍不住立腳,撮唇為哨——
哨聲才轉了幾個高音,「滿月」就到了,神清氣爽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微笑著拍了拍它的頭。
「曦閼氏——」
才扯了把青草,送進「滿月」嘴里,月奴的呼聲在身後響起。
我回眸,覷望著她。
侍女抬了抬下頜,「我家閼氏身體不適,想借曦閼氏駿馬一用。」
「是嗎?」我輕輕勾了勾唇,「我這匹馬性子倔得很,輕易可不服人。」
草原上的兒女,向來以騎術為傲,愈是烈馬,愈能興起人征服的。尤其是此時此刻的玉閼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