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瘋夠了沒有?」
從來無人對她如此疾言厲色,須卜欽蘭一嚇,神志似乎更加痴迷了。
「你打我?陛下你竟然打我?我十三歲侍奉陛下,十五歲為你誕下麟兒,你看看,我們的丹兒多討喜,他又聰明又伶俐,將來,是要做單于的……他是要做單于的……」
須卜欽蘭又哭又笑,冒頓手一松,由著她跌坐在地,號啕大哭。
那尖刻刺耳的哭聲,久久……久久……
回蕩在金帳宮空闊的穹廬之內,令人惻然心酸……
第七章遍去(1)
「誰都不許走!」一聲隱含著怒意的嗓音打斷了我的沉思。
我遽然一驚。
看著眼前蜂擁而至的匈奴騎兵,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阿喜娜更是嚇得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身子如篩糠一樣抖個不停。
我伸出一只手,輕輕按住她的肩膀,雙眼直視著馬上的冒頓,「陛下明鑒,這里沒有亂黨,也沒有人要走。」
冒頓淡淡地看了阿喜娜一眼,「這里風大,好好伺候你家閼氏回帳休息,她身子不好,染上寒氣唯你是問。」
他的聲音冷厲,我憐憫地看著戰戰兢兢的阿喜娜,終于,什麼都沒有說。
忽听得馬蹄聲傳來,一名侍衛奔來報告︰「大單于,白羊亂黨沖這邊殺過來了。」
冒頓冷笑,「他們不突圍,反而朝里闖,大約是不想活著出去了。」說罷,策馬第一個朝侍衛奔來的方向沖去。
鳴鏑戰士們緊隨其後。
我與阿喜娜對視一眼,彼此都自對方眼中看到一臉蒼白的自己。
這樣過了片刻,遠去的喊殺聲又驀地折了回來,愈來愈近,漸漸地,沖天的火光之中已然可以清晰地照出前方一線游蛇般竄過來的混亂。
「曦王妃可是在此?」那聲音來得極快,如一道旋風般,帶動身後追趕的匈奴武士在火光獵獵的大地上鋪成無數道直線。
「是王妃,王妃在這里。」阿喜娜尖銳的聲音在混亂中響起。
馬上騎士得到肯定的回答,瞬間,戰馬便直沖到我面前。
「停止射箭!」後面追趕的匈奴武士們得到命令,弓箭立止,但鐵蹄敲打地面的聲音還是震耳欲聾。
我苦笑著看著面前渾身是血,顯見是拼了性命才闖到這里來的白羊戰將,幽幽地吐了一口氣,「蕖丹是否已經安全離開?」
戰士有些詫異,然後才帶些傲意回答︰「是。匈奴王子已然從西面突圍。」
我點了點頭。
丙然,說要來帶我走,不過是蕖丹迷惑冒頓的一記幌子。此時此刻,我對于他來說,不過是他逃亡路上的一個累贅,他怎麼會傻到冒如此大的風險,只為帶上一個沉重的包袱?
「不會的,殿下不會獨自離開的。他說過會帶王妃一起走的。」阿喜娜兀自喃喃不可置信。
「蕖丹那小子終于是長進了啊。」不知道何時,冒頓的身影已然從團團圍聚的匈奴騎兵中走了出來。
他直視著馬上的白羊戰將,臉上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那人也不說話,只筆挺挺地端坐于馬背之上,完全是一副將生死置于度外的樣子。
「我不知道白羊王手下居然還有你們這樣的死士。」冒頓說。
白羊戰將冷冷地哼了一聲︰「我兄弟們的血都灑在匈奴這片土地上,我也沒有想過要活著回去,今日,我將頭顱置于大單于刀下,來日,必將看著白羊的鐵騎踏平匈奴的草地,為王女洗刷冤屈。」
「果然是為了白瑤。」冒頓沉沉地看了白羊戰將一眼,不再理會他,只轉眸冷睇著我,「你很失望吧?蕖丹並不是真心想要帶你走。」
我微微搖了搖頭,「並不曾希望過,何來失望?」
冒頓冷笑,「你明白就好,蕖丹那小子,除了利用女人,也做不出什麼大事。再說,他能利用你一次,便能有第二次,這樣的人,諒你也不會對他死心塌地。」
我倒是真心甘願呢。我在心里低低地說。
我欠蕖丹太多太多,若他能利用我,保他自己平安無恙,就算再多被利用幾次又何妨?
只不過……
我故意不去想,當白羊死士沖到我面前來時,若冒頓沒有及時喝止匈奴武士收箭,我會不會和那個誘敵深入的白羊戰將一起,成為箭下亡魂?
冒頓見我低頭不語,以為我也為蕖丹的做法感到寒心,便轉身吩咐近衛︰「賜須卜氏欽蘭白綾自盡,曝尸于寨前,並厚葬所有白羊死士。」
一直神色漠然的白羊戰將震動無比地瞪著冒頓,半晌,下得馬來,但也僅僅只是低頭,朝冒頓行了一禮,「這是代表我所有死去的兄弟感謝大單于的寬宏厚誼。」
說罷,揚起袖中短劍,朝自己前胸重重扎了下去,赤紅色的血液如春日的融雪般奔瀉而下,灑在這片戰火狼藉的雪地里。
阿喜娜「啊」地驚呼了一聲。
我亦緩緩閉上眼楮。
這漫長的冬天,快要過去了吧?
讓一切都過去吧!
黎明時分,是光明來臨之前最黑暗的時刻。
士兵們還在清理著戰場,被焚毀了家園的平民們正在廢墟上重新支起嶄新的帳篷,睡眼惺忪的孩子們歪靠在路邊,女人進進出出地忙碌著,不時回頭照看一下熟睡的孩子……
金帳宮的燈火徹夜未息……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穿過街道,在廢墟上縱越如飛,人們在偶一抬首間,或會看到一縷黑色的風影從身邊掠過,留下一道難聞的腥味。
但是,今夜的血腥味還少嗎?
沒有任何人會在意。
人們依舊麻木地低頭,繼續自己手上的工作。唯有天際的蒼鷹,不斷盤旋低回,追逐著那一道幾乎與夜色同為一體的黑影。
「伏瑯?」
一夜未曾合眼的我看到帳簾輕輕一掀,便猛地從坐榻上跳了起來。
黑衣黑甲的伏瑯出現在我的眼前。
他一步跨到我面前,帳內帶起一陣腥風,「郡主。」泛著銀光的衣甲發出輕微的 啷聲。
我眼眶濕熱,連忙扶他起來,「辛苦你了。」
「這是伏瑯分內之事。」
他仍然堅持著行完禮,才立身。
我無奈地看著他,經歷了這麼多事情,經過這許多時日,他還是初見時那個穩固隱忍、卓爾不群的少年,而我,卻早已不是賀賴部那個對命運的愚弄充滿了沮喪,對未知的前途既膽怯又好奇的女孩了。
然而,幸好還有他,還有他沒有變。
「頭曼的人頭帶來了嗎?」
「帶了。」他點了點頭,拉拉縛在肩上的背包帶子,「事情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只不過,經白羊王這麼一鬧,我們要救蕖丹殿下就不容易了。」
我靜了一會兒,才苦笑著說︰「不用了,蕖丹根本不需要我們去救他。」
伏瑯並不接話。
我振了振精神,「不管怎麼樣,我們總算是可以回賀賴了。」想到回去之後,我就可以再見到那個東胡人霍戈,想到他或許已經醒了過來,想到他可能就是學長,我便再也坐不住了。
在這里,在王庭中,誰生誰死?誰成誰敗?誰利用了誰?誰又欺騙了誰?
這些對于我來說,有什麼相干呢?
我只要日後能和學長一起,即便再也不能回到屬于我們的時代,那又有什麼關系?我們可以去中原,找一個清靜美麗的地方,過著只有我們自己才懂得的生活。
平凡!快樂!
這就足夠了!
伏瑯點了點頭,率先走了出去。
我亦快步跟在他的身後。
身上早換了件普通士兵的服裝,一路行來,竟沒半個人攔阻。
寨門口的守衛大約是見過伏瑯的,並不多加盤查,立即開了寨門。我們很快走出王庭,但見一平廣大的原野籠罩在夜色中,蒼鷹在頭頂盤繞飛旋,靜謐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