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振衣甲,他獨自踏著鋪在草地之上的紅毯,一步一步走向紅毯盡頭的頭曼單于。
沉默,依然持續著。
一股異樣的緊張在空氣中流轉、蔓延。
我緊緊握住阿喜娜的手,一顆心仿佛要跳出胸腔。
終于走到盡頭,冒頓立在單于馬前。
單于不動聲色,垂目凝視著自己的兒子。
良久——
「父王。」冒頓雙膝跪下,趴下去伏拜。
身後,鳴鏑戰士們齊刷刷下馬,扯著韁繩半跪在旗下。
「辛苦了,起來吧。」單于的聲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為父王做事情,冒頓從不覺得辛苦。」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
單于深深地凝視著跪伏在自己腳下的冒頓,忽然,緩緩地笑了起來,「這麼多孩兒之中,偏偏就只有你同我最像!」說著,轉過頭去,從侍從手中捧著的匣子里取出一張弓、一壺箭。
人群之中,吸氣之聲此起彼伏。
人人都認得,那張雕花硬弓是單于從不離手的最心愛的武器。
「你是我親生的兒子,從小到大,我沒有給過你什麼東西,這張弓跟了我三十年,殺敵無數。這壺箭是我特地為你做的響箭。這一次,你為匈奴立了大功,成為草原上最勇猛的英雄!日後,就讓這張弓助你的威武吧!」
話音落地,半晌,人們似乎才回過神來,發出猛烈的歡呼︰「英雄!英雄!天神之子!」
「謝父王。」冒頓接過弓箭,捧在手中細細地摩挲。從他低垂的眉眼之中,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單于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雙臂一振——
猛然間听得鼓樂聲響,錦衣的女奴們捧著美酒和器皿從單于迎候的隊伍中逶迤而出,一一呈放于地。五光十色的織錦,金碧輝煌的金珠寶玉,無論哪一件,都足以讓人眼紅心顫。
我听著人群里發出的低低的贊嘆之聲,輕輕扯了扯阿喜娜的衣袖,無聲地退了出去……
單于的旨意到得並不是太晚。
天還沒有全黑,我和阿喜娜已經由小小的囚帳搬回了原來金碧輝煌的王子大帳。
帳內,似乎也沒有什麼改變。依然用貂皮、鹿角、綢緞裝飾得富麗堂皇,鋪在地上的大紅底色花紋地毯縴塵不染……
一切,都和蕖丹在的時候,沒什麼不同。
但我知道,必定有些什麼,和從前不一樣了。
王庭的歡慶鼓樂之聲,整整維持了一個月,這一個月來,冒頓的威名如一陣強勁的朔風,吹遍了塞外的每一個角落。
然而蕖丹,還是沒有消息。
我開始變得坐立不安,有時候,遠遠望著冒頓意氣風發的笑臉,我會忍不住懷疑,到底在這件事情上,他是不是全然的無辜?
卻還是沒有勇氣走到他的面前。
不是因為害怕背地里那些渴望著發生一些什麼事情的偷覷的目光,而是,這樣的猜測與隔膜,忽然讓我覺得害怕。
連那樣生死與共的患難之情,都不可以被信賴,那麼,在這個充滿了虛偽與陰謀的王庭,我們能夠相信的,究竟還有誰?
第四章遍來(2)
時光並不因為等待而放慢腳步。
春盡的時候,王公貴族們紛紛進言,將王庭遷到黃河南岸氣候溫暖、宜農宜牧的河套地區。
單于听後,卻始終不發一言,誰也模不透他的心思。
河南,那是多少匈奴人夢里遺失的故地。當年,匈奴各部在頭曼單于的率領之下揮師南下,在那片新開闢的土地上,匈奴人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撐犁孤涂大單于!
頭曼單于被草原上的人們奉為救世主!是拯救了整個草原的大英雄!是族中萬世的王者!那段日子,曾經是他生命中最為閃光的歲月!
然而,幾年之後,秦大將蒙恬率大軍壓境,匈奴戰敗潰逃,北渡黃河,四散著逃入草原深處。
雖然,頑強的匈奴人迎著強勁的北風,重建了家園。但是,對于大部分匈奴人來說,惡劣的自然環境還是讓他們的生活日益潦倒、困頓。
讓匈奴的馬匹重新踏上河南那一片肥沃的土地,便成為每個匈奴人心中熱切盼望的夢想。
如今,機會就在眼前!
天神之子帶領著族人重回故地,那是多麼大的榮耀。
然而,單于卻在這個時候保持緘默,態度隱晦不明。讓所有的人茫然無所適從的同時又透著隱隱的失望與沮喪。
那一日,我正獨自在帳中讀書。匈奴人沒有文字,所以,也並不十分看重書籍,僅有的幾冊竹簡,還是我偶然在側閼氏的庫帳中發現的,估計是和那些艷麗的綢緞一起,由中原貨商帶過來的。
翻了幾篇《國策》,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在這個物質與精神同樣貧乏的時代,有字可看,已然是最好的消遣。
忽听得帳外有人報說,單于派了近侍過來傳話。
我趕緊將竹冊塞到床下,整理衣衫起來迎接。
原來竟是單于要單獨宣我進帳覲見。
「啊?」乍一听,我驚訝地張大了嘴。
在我初來王庭的時候,單于不曾召見過我;在我獲罪被囚的時候,他也不曾單獨問罪于我。如今,在我的身份還如此曖昧尷尬的時候,他卻突然想到了我,這對于我來說,究竟是福還是禍?
忐忑不安地踏上金帳之前的紅毯,侍從武士們夾道而立,我不敢猶豫,低著頭匆匆走過。
在踏進金帳的時候,恰好听到烏赫將軍的聲音,帶著一股激動的怒意,「不管他是天神還是羅剎,我只知道,太子殿下一旦當上單于,蕖丹就只有一死!」
我心里一個咯 ,猛地抬起頭來。
迎面正好撞上了單于悲欣莫辨的眼神,在看到我的瞬間,里面的光陡然亮得嚇人。
我唬得一下子跪伏在地。
良久,誰也不曾開口說話。
我心里微微生寒。
終于,一串沉悶滯重的腳步聲退了出去,但帳內還是一片死寂。
冷汗從我的脊背上涔涔滑落。
「抬起頭來。」忽然,頭曼單于的聲音在顯得有些空闊的帳內響起,帶著一股疲倦的威嚴。
我怔了一怔。
但還是本能地仰起臉來,注視著高高在上的匈奴之王。
這是第一次,我們如此近距離地對視。我發覺,單于也並不像我先前以為的那般英武。很顯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個老人。
一個兩鬢斑白,神情有些倦怠的老人。
那個老人微微牽了牽唇,露出一個與冒頓極為類似的譏諷的笑容,「讓我看一看,草原上最聰慧美麗的女人,能夠讓自己的夫君成為草原之王的女人,究竟是怎生模樣?」
我想此刻,我臉上如果有笑,那笑容一定也是苦的。
「你告訴我,我的兒子蕖丹,究竟是獵鷹?還是一只野兔?」
我的心劇烈地震動了一下。蕖丹……蕖丹……
莫非,單于已經有他的消息了?
我張了張嘴,想問,卻終究沒有勇氣問出口。
垂眉思索了片刻,再抬起頭來時,我回視著單于挑剔的目光,心中明亮如水。其實,獵鷹也好,野兔也罷,有什麼關系呢?結局,都是一樣的。
單于靜靜地注視著我的眼楮,久久不說話。
半晌,在我以為他就要動怒的時候,卻只听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獵鷹一出世就敢搏擊風雨,野兔卻活到老也還是縮在窩里。」
我不敢接話,只能屏息靜氣地跪伏在地,一動也不動。
單于也不理我,自顧自地說︰「我的兩個兒子,對于你來說,一定都不陌生。」
我心里又是一震。
自以為和冒頓刻意疏離,便不會引起他人非議。誰知,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那麼,你再告訴我,他們兩個人,誰更適合做單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