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是你,也一樣。」我面無表情地回視他一眼,並不打算否認。
否認有什麼用?
在他面前,我已毫無秘密可言,只不過,他在我眼里也是同樣的昭然若揭!
不管溪水是以何種方式流淌,它最後的目的都只有一樣——匯入大海!
只不過,我對他流淌的方式完全不敢苟同。
「不錯。」冒頓似笑非笑地回應著我挑釁的目光,以一種仿佛塵埃落定般堅定的語氣對我說︰「但我不會用那樣愚蠢的方式。」
「是呵,」我譏笑,「你會用你的鳴鏑隊,就像剛剛那樣,用鳴鏑箭射向單于,然後,你身後會有三千支長箭跟著射向同一個目標。這世間沒有任何生靈能夠逃月兌三千枚鐵箭的直射。」說著說著,我驀地頓住了口。
沒有三千支了,再也沒有三千支長箭了。
我神色一黯,轉過頭去。
冒頓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是嗎?」
我不再說話,他也沉默下來。
我們各懷心事。
四周一片靜默,唯有微風掠過草地的聲音,沙沙……沙沙……
良久,冒頓忽然躍下馬來,將馬鞭和韁繩遞了過來。
我不解地瞪著他。
「馬不好。」他說。
我笑起來,笑容里有絲悲涼的味道,「再不會有任何馬比‘它’更好。」
是的,再不會有……
再不會有伏瑯,再不會有「雪瞳」,再不會有三千鳴鏑騎士,再不會有……
為了未來最後一個得到,我們還能夠失去一些什麼?
我不知道。
不知道冒頓知不知道呢?
或許,他是知道的吧?
正因為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才可以不在乎!
第七章鳴鏑(2)
匈奴人的節日和中原不同。
春季采春,秋季秋狩,到了夏季便是草原上最盛大的叼狼大會。
這幾日,匈奴各部的王族已陸陸續續聚集到王庭來,只是卻遲遲不見賀賴首領巴圖魯的身影。那只老豺狼,不知道又在打什麼主意?
我坐在場外搭好的氈帳里,懨懨地,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而場內的氣氛已經達至沸點。
鎊部的勇士們騎著戰馬,打著赤膊,赤手空拳地搶奪著場中那一只凶狠的惡狼。一時之間,開闊平坦的草地上駿馬交錯,草塵飛揚!
勇士們的吶喊聲,各部王族的叫好聲,看客們的哄笑聲……嚷成一片。汗氣混合著人獸負傷之後的血腥氣蒸騰起來,彌散在正午有些毒辣的烈陽里。
「看哪,快看!是比莫魯!比莫魯搶到狼了!」
「比莫魯!比莫魯……」
人群沸騰起來,數千人一齊高呼的聲音震耳欲聾,我一驚回神,看向場內。
恰好看到狼一扭身,狠狠咬住比莫魯的手臂。比莫魯一聲慘呼,他身邊的冒頓反應極快,一掌拍下去,正中狼頭。
狼負痛躍起,放開了比莫魯,而後者的手臂上已被咬去了一大塊肉。人群陡然安靜下來。賽場中,剽悍勇猛的騎士們已將狼團團圍住,冒頓一馬當先,一人一狼彼此對視著,目中閃動著同樣森冷的寒光。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我本以為叼狼只是一款追逐的游戲,不料原來這樣凶險。
「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坐在我身邊的呼延冉珠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對我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呃?我不是……」我的臉一紅,不知道為什麼,竟覺得有些心虛。
「不用解釋,我明白的。」
「不是……我只是……」只是什麼?
看著呼延冉珠自以為了然的目光,我忽然覺得泄氣。是啊,有什麼好解釋的?我又該要解釋些什麼呢?
今日場中換了任何人,我都會為他懸心吧?
「其實,他是一個好人!」呼延冉珠忽然感嘆地說,「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但是,我仍然希望,有一天他能變回原來的他。而你,就是那個可以使他改變的人。」
「我?」我驚得差一點跳起來。
幸而大家都注視著場中的叼狼大賽,沒有人留意到我的失態。
「就是你!」呼延冉珠看著我的目光混合著信賴、感激、肯定與鼓勵,只是我卻沒有辦法認同她的觀點。
我能使冒頓改變?
這多可笑!
恐怕呼延冉珠連冒頓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都不知道吧?
「你不相信?」
我苦笑著,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有時候,一個人太過于天真善良,反倒會讓人不知如何應對。比如蕖丹,比如呼延冉珠。
「你還記得冒頓從月氏國逃回來的那一日嗎?」
那一日?
「那一日,澤野遵從你的囑咐,守在王庭之外,果然便見到了單于陛下和烏赫將軍。那個時候,我雖有所預感,卻仍然不太相信,單于陛下會親手殺子!」
你當然沒有想到!
我在心里重復念了一句。
「當時,若不是澤野出現得及時,我真不敢想象,冒頓他……他……他……」她的身子陡然間顫抖起來,仿佛仍然有些後怕的樣子。
我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因為你他才能夠活著回來。你知道嗎?我有多麼感激你!你是上天賜給我們的救護神。我多希望你能和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她便嘆了一口氣,說︰「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冒頓也同樣清楚。但正因為清楚,他心里才更苦。那晚,澤野帶了他回來,他已是傷痕累累,眼見得只剩下半條命了,可他睜眼後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讓澤野去救你。」
我一怔。當日種種,因為太殘酷而被我當成噩夢一場,一直不願去回想,所以,有很多細節都沒有經過仔細推敲。
我從來沒有想過,當我在藏身之處親眼目睹了單于殺子的那一幕之後,便暈厥了過去,後來卻又是如何回到王庭的?
原來,是因為他!
「他是因為惦記著你才從極度的虛弱中醒過來。後來,你陷入昏迷之中,高燒不退,大夫巫師都束手無策,他苦思多日,才拖著病體偷偷潛入你的帳中,用以前從漢書中看到的法子救你一命。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又怎麼會不明白呢?」
我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是呵!
我又怎麼會不明白呢?他這麼做完全只是為了不欠任何人的人情。
可惜,冉珠不明白。
「你為了他,連命都差點丟掉了,他這樣回報于你,也是應該的。只不過……」她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這一次,我卻連苦笑都沒有力氣了。
原來,她竟然以為我救冒頓,是因為……因為……
「只不過,若你是別樣的身份那還好,我總可以去求單于要了你來,跟我們一塊兒走,可是,你偏偏是側閼氏為蕖丹相中的王妃。冒頓一直不肯離開王庭,我知道他是舍不下你,所以我在你大婚之前去見你,告訴你我們要離開的消息,原以為你去見了他之後,他總可以死心。可是……」
「可是他仍然不肯走。」我接下呼延冉珠的話。
她有點無奈,充滿歉意地笑了笑。
我聳聳肩,「那麼,你想要我做什麼?」呼延冉珠再天真,也不會無緣無故對我說這些話語。
必定是有所求的。
我忽然對冒頓充滿了同情。一個整日跟她在一起的女人卻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男人的悲哀。
「其實……其實我只是想……」她頓了一頓。
我等了好一會兒,才听到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時候我忽然有一種感覺,其實她也不知道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或許,她只是想要找個人傾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