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貴族們開始肆無忌憚地相互打趣斗酒,嘈雜之聲不絕于耳。
我沒來由地對這一切感到疲倦和厭惡,忽然想念起一個男孩在湛藍的晴空之下奔跑起跳投籃的樣子,那樣青春自由,充滿了熱情與張力。
這種突如其來的想念讓我心神不寧,于是我起身走了出去。
帳外也不得安寧,到處都是歡舞的人群,嘹亮的歌聲從這頭一直唱到那頭,此起彼伏。歡笑聲從人堆里飄過來,蕩過去,躲也躲不掉。
我索性轉到帳後,揀了個人煙稀少處,靠著武士們練刀的木樁,靜靜地看著灰藍色的天空上一團團變幻莫測的雲。
白日天空中沒有星星,即便有,我也不能從星空的變化中讀懂上天的啟示。我的未來,蕖丹的未來,還有單于的未來,霍戈的未來,一團又一團,如團團糾結的雲,倏忽變換,無止無歇。
或許,應該還是有止歇的時候吧?不是說至死方休嗎?我自嘲地挑了挑唇角。
唇線還沒彎上去,已听得身後那頂不起眼的帳篷里傳來輕笑之聲,那樣甜美的音調,竟然是側閼氏!
「如此一來,冒頓那小子必死無疑。」
冒頓?誰?
我心頭一緊。
「不過,這件事還要單于點頭答應才行,不然事情鬧大了,我倆怕難以承擔責任。」這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那還不簡單嗎?我能說動老頭子讓冒頓代替蕖丹去月氏國做人質,就能說動他攻打月氏國。其實,老頭子早就忍受不了月氏人的無理狂妄了,早晚是要反攻的。如今有太子在那邊做人質,月氏人一定想不到我們會再打過去,這對匈奴來說,不是最好的機會嗎?」
「對呀,到時候月氏人一惱火,還不第一個砍了人質?」
冒頓?
太子?
冒頓、冒頓……
一些模糊的記憶從我腦海里一掠而過,仿佛就要抓到一些什麼了,是什麼呢?
這個名字,我一定在哪里見過,一定是!
我閉上眼楮,用力地甩了甩頭。
第四章閼氏(2)
電光石火之間,「嘎啦」一聲,我的手指因緊張而摳去木樁上一截被刀砍松的木皮。
「誰?」側閼氏的聲音仿佛近在咫尺。
我一驚,心里的那根弦猛地繃緊了。
張皇四顧,除了那頂不起眼的破舊的帳篷之外,四面都是草原,全無藏身之處。
山坡上,一群羊兒靜靜地吃著草。
我心念一動,抽出腰間的馬鞭,鈴聲從鞭稍上「玎玲玲」地響了起來。我一邊跑一邊喘著氣嚷︰「哎呀,差點趕上了,又讓它跑了。」
正好看到側閼氏掀簾而出,我站住請了個安,「方才羊兒在那邊受了驚,到處亂跑,曦央追趕不及,不知道有沒有驚擾到閼氏?」
須卜欽蘭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上拿著的響鈴馬鞭,好一會兒,才微微一笑,說︰「這鞭兒就是蕖丹送給你的?」
我點了點頭,嘟著嘴說︰「是啊,開始的時候覺得有個鈴當挺有趣的,不過現在我走到哪里,羊兒們一听就知道我來了,全嚇跑了,真沒趣。」
側閼氏格格地笑了起來,笑聲如銀鈴般撒在風中。
我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氣。
笑聲末了,我正要告退,卻听得側閼氏笑眯眯地說︰「不知道那是哪個奴隸放的羊?羊兒丟在這里人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還要郡主來替他管束。越來越沒個規矩,明兒我讓人查明了,可得好好賞他一頓板子。」
「這……」我手心滲汗,心里又驚又急,一時卻又不知如何是好,「那不關……」
「不關奴隸的事,是我讓他們到前頭去慶賀蘭閼氏的生日了,羊兒沒有看好,驚擾了郡主和蘭閼氏,全是我的錯,請蘭閼氏責罰。」
我悚然一驚,順著須卜欽蘭的目光看向那個站在我身後的女子。
她有一張姣好的容顏,眉目慈婉,溫和中不乏清秀之氣,雖身著青色布衣,態度卻謙和自如,不若一般奴隸的謙卑慎謹。
她是誰?
我心頭暗叫不好,不知道這女子是什麼時候來的?听到了些什麼?有沒有看到我剛才的舉動?
心頭正自驚疑不定,卻听得須卜欽蘭甜如蜜釀的嗓聲帶著親密的笑意,說︰「我也只是隨便說說,哪里就真的處罰奴隸了?要真說處罰,倒該處罰我這個始作俑者了?若不是為了慶賀我的生日,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閼氏這樣說,才真是讓曦央惶恐不安呢,都是曦央貪玩,羊兒本來吃草吃得好好的,說來說去都是我的錯。」
我趕緊搶著認錯。
眼角瞥見須卜欽蘭眉間的贊許與得色,一直繃緊的心弦驀地松懈下來,無疑,我這樣誠惶誠恐的態度,對比起那一位青衣女子的從容不迫,極大地滿足了她的虛榮心。
現在她的心情,一定是大好。
丙然,她已經嬌笑著說︰「爭什麼呢?這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事,一只羊兒麼,命人找回來就好。單于打獵差不多也快回來了。走,我們一起到金帳里等著去,看看他們獵了什麼回來?」
說著,挽了我的手,施施然地走到前面去。眼角卻再不瞧那頂舊帳一眼。
我當然也不會回頭去瞧。
然而,我知道,今日這場危機雖化于無形,但,卻有更大的危機正在這片大草原上醞釀。
後來我知道那個幫我解圍的女人是誰,還是在終于想起在哪里見過冒頓這個名字之後。
史書記載︰「陳平六計」,其中一計便是「借力閼氏,解圍白登」。這里的白登之圍,說的便是「冒頓單于」于公元前200年在白登山圍困漢高祖劉邦七天七夜……
冒頓單于!
是冒頓單于!
那麼,最終冒頓並不會死!
最終成為匈奴之王的人是他,而不是蕖丹!
我被自己的這個記憶嚇呆住了。從前不知道的時候總抱怨老天不公平,別人穿越時空,我也穿越時空,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去到一個比較熟悉的地方呢?
然而,真正掌握了歷史,看清了必然的未來,卻又覺得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知道也就僅僅只是知道了,知道冒頓日後會成為單于,卻不知道他如何逃過眼前的劫數;知道不久之後,頭曼單于必死,卻不知道死于何人之手;知道蕖丹本無意于王位,卻不知道,他有一個這樣熱衷于名利的母親,最終的結局又會如何?
天意不可違,命運如洪水奔涌而去,而迎接我的,又究竟是怎樣的未知?
這一切,我都不知道。
所以,那些微小的知道對于我來說,便顯得那樣無足輕重了。
深夜,萬籟俱寂。我抱膝坐在帳中,了無睡意,心中甚是愁煩。眼見得婚期一日一日迫近,我卻全無辦法可想。
難道,就這樣認命了?
真的就要嫁給蕖丹了?
不不,別說我心里還有一個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下的霍戈,就算沒有他,我也不能眼睜睜地就往火坑里面跳。
蕖丹無疑是會失敗的。側閼氏策劃了這場陰謀,欲置冒頓太子于死地,日後,他還會輕易原諒他們母子嗎?
雖說我這樣想是有一點自私,但,就算我不自私又能如何?若我果真嫁于蕖丹,他便真能成為草原之王了?
歷史,便真的可以扭轉了嗎?
想到所有的人終有一日都要如我這般面臨最終的結局,心里不由得一陣黯然。
「郡主!郡主!」阿喜娜的聲音在深夜里傳來,竟帶著令人悚然一驚的顫栗。
我猛地長身而起。
「出什麼事了?」我不安地注視著撲進帳來的阿喜娜。涼爽的夏夜,她的牙齒居然在咯咯地打著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