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箭,射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眼力不若習武之人尖銳,耳力也弱,明明感覺那支箭直沖自己而來,他不過是微微軟了軟腿,便听到「噗」的一聲,箭直沒羽。
他兩眼泛黑,頭痛若裂,心里一直在想︰莫不是終究要償那刁蠻丫頭一命?
不過,既然是要償命,他可要在臨死之前,跟她把話都說清楚。
「傷人又怎樣?」珂珂心頭一促,被他那似是憂郁、似是憐憫的澄然目光瞧得極不舒服。這人、這人到底是怎麼了?
吧嗎要用那樣的目光瞧她?仿佛、仿佛她做了什麼錯事,必須得到他的原諒。
她干嗎要他原諒?
他算什麼東西?
就算是父皇,也不曾、也不曾定她的錯對!
珂珂心下一橫,蠻性頓起,一手叉腰,一手拿銀弓指著他,「本姑娘不止是要傷人,就算是殺人,你又奈得了我何?」
謝慕白正色,「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不論是傷人殺人,都會有一個說法。即便你是公主。」
珂珂猛翻一個白眼。這迂腐書生,到底要跟她說啥?
「你是要問我傷你娘的罪?」眉眼一挑,眸中盡是不馴。
謝慕白搖頭,「上一次,並不是你故意,而且皇後也責罰過你,但,很多時候,無心之過也可釀成大錯。」
唉!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跟她說什麼了。
頭越來越痛,難道這丫頭真忍心眼睜睜看他死在她面前?
她、她就那麼恨他無意中禁錮了她的一生?那麼,他這是不是也算無心之過?
嘆一聲,罷罷,「你能不能扶我回房?」看著珂珂眼里露出詫異的表情,他苦笑著換一個簡單點的要求,「或者,你能不能隨便去喊一個下人過來?」
「你想干嗎?」珂珂戒備地瞅著他。
「我想請個大夫來看看,或者,躺到床上去死,成不成?」
「你有病?」病得都快要死了?那他還到處亂跑?還跟她說這許多廢話?不知怎地,珂珂的心仿佛抽痛了一下,莫名其妙,有些失落。
「不是我有病,是中了你的箭好不好?」謝慕白沒啥好氣的,她非要他說得如此清楚明白?
珂珂驟然瞪大了眼楮,表情古怪,像是想笑,偏又忍住,香肩抖動,極為辛苦,「你好痛麼?」
她語氣輕柔,與臉上奇特的表情相差甚多,大概是不太習慣這樣的溫柔。
謝慕白在心底嘆氣。可惜啊,九公主在不發脾氣,不罵人的時候,其實也挺好看的。
此一時際,月娘初現,彎彎一抹銀輝穿越樹影,鍍上她翹長的睫、微赭的頰,還有那紅艷豐潤的唇,帶著掩不住的笑,朝他湊過來……湊過來……
謝慕白呼吸一緊,感覺她的眼楮像著了火,那麼近,呼出的氣息,熱熱的,噴在他臉上,隨著她視線轉動的方向,一點一點聚光、一點一點燃燒。
謝慕白縮住脖子,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幸得竹子頂住他的背,要不然,八成會摔一跤。
從來沒有這樣近凝視過一個女子,她那疏朗的眉,如彎彎新月的眼,翹直的鼻,抿得快要滴出水來的潤澤的唇,湊過來,湊過來……
他頭昏昏,腦脹脹……
原本痛得直冒冷汗的額頭上蒸出騰騰熱氣。
她、她這是要干嗎?
她、她為什麼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
謝慕白用力眨一下眼。錯覺!肯定是錯覺!不然,為啥他竟覺得……竟覺得……她微鼓的圓頰,如一叢怒放的嬌蕊,鮮女敕嬌艷得教人移不開目光。
他兩手握在身側,胸口燒灼灼的,心跳得好快,像是要月兌出胸腔……
啊!完了完了!
他是不是被鬼魂附體?是不是?
謝慕白懊惱地甩了甩頭,下一秒,似乎是附體的鬼魂開了一個玩笑,再睜開眼時,果然!那丫頭又回復了可惡的常態。他直愣愣地看著珂珂伸手,在他腦門上用力一撥!
哇啊!
她是不是嫌他死得不夠快?
這剎,金珂珂那雙機靈燦亮的眼,在他眼中看來既可惡又討厭。她帶笑微抿的唇,如涂了毒汁的利刃,字字切膚,句句剜心,「原來你那麼想死啊!」
金燦燦的短箭在她手心里輕輕敲打。
唔?嗄?
謝慕白瞪大了眼楮。
「射到頭發里面去了都會痛,你說,如果我射你的眼楮,射你的胸口,你又會怎樣?」一陣肆無忌憚的哈哈大笑聲驚起林中鳥雀,四逸逃竄……
第4章(1)
清晨,天光初透,淡淡一點青白的光頑強地穿透茜紗窗,趨散了一屋子沉悶的黑暗。
床上的人兒翻了一個身,眉目深鎖,額際盜汗,似是睡得不太安穩。
沒錯,他在做夢。
夢中有霧,霧蒙蒙一片,他陷在霧中,找不到出口。而她在霧外,偶爾驚鴻一瞥,容顏如花,笑顏燦燦。縴白的手指挽箭搭弓,她與他對視,箭鋒與眉心之間隱隱只隔一線。
「這一箭,我射你的眼楮……」她揚眉,笑聲清越。
他深深呼吸,心像是被重物猛擊了一下,「咚」的一聲響。
余音繚繞,她卻又蹤影不見,四周靜謐,唯余白霧茫茫。他驀地松一口氣,被重錘擊中的心髒卻兀自跳個不停,如油鍋中的炒豆,交相煎熬。
可惱呵!
為何這霧總是不散?為何偏偏是他,成為她的靶心,躲不掉、逃不開?
為何?
為何?
駙馬了不起麼……你娶公主,是因為她是皇上的女兒……原來你那麼想死呵……射到頭發里面去了都會痛,那麼,這一箭,我射你的心呢……射你的心呢……射你的心……
濃霧之中,笑語清透,如珠落玉濺……
不——
榻上男子俊目一瞠,霍地坐起身來。
滿目天光澄碧透亮。
天亮了——
是個夢!
原來只是個夢呵。
抬袖拭了拭額上的冷汗,心神還未寧定,房門被輕輕推開半扇,一早便守在門外的杏兒探進來半個腦袋瓜子,「少爺別急,夫人听說您昨晚受了驚,今日一早已經遣人替您告了病假了。」
謝慕白微微一怔,繼而苦笑。他竟然睡過頭,連早朝都忘了!這還是自他成為文淵閣大學士以來從未有過的失誤。
他本算不上是勤奮之人,甚至還稱得上有些微怠惰,只不過,越是遭人嫉恨,便越是激發了他娛人以自娛的興味。
朝堂之上,氣得那些一身酸腐之味的老家伙們吹胡子瞪眼,卻又一臉無奈的樣子,倒也著實有趣。
然而,現如今,在某個人眼里,大概他也屬酸儒一流吧?
無可奈何地挑了挑眉,謝慕白慢慢套了鞋子,下得床來,「昨晚的事,娘怎麼知道?」
「少爺和少夫人昨晚鬧得那麼厲害,兩邊府里的人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杏兒一邊笑說著,一邊跨進屋來整理床鋪。「誰有閑功夫跟她鬧?」謝慕白悻悻然地揀了張椅子坐下來,倒了一杯熱茶在手,慢飲淺啜。
昨晚的事兒怎能怪他?
說得好听一點,他是受害者,說得不好听,是他活該!
娶妻若此,夫復何求?
杏兒暗中吐了吐舌頭,沒敢搭腔。
謝慕白也沒要她回答的意思,吞了一口熱茶,側耳傾听,「咦?」窗外,似乎安靜得不同尋常,「今日是怎麼了?所有的鳥兒都啞了?」他半開玩笑地說。難怪他睡過了頭,原來,是少了那些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哪。
「少爺還不知道麼?」杏兒圓臉放光,「少夫人可厲害了!這幾日,拿著弓箭‘嗖嗖嗖’不知道射了多少鳥兒下來……」
「噗——」話音未落。謝慕白撐不住,一口熱茶噴了出來,「什、什麼?她!她拿箭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