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孫田氏是一個圓圓臉圓圓眼的女人,一笑有一對酒窩,看起來頗為賞心悅目。她一邊殷勤地為司徒聞鈴擺飯布菜,一邊,還親自照看著銀質小藥爐。
藥爐是王妃從「落雪軒」帶過來的,因為大夫一再叮嚀,病人昏迷之時不可妄動,無奈之下,只得將她留在「珍膳樓」里調養。
原本王妃是想吩咐翠娘過來照看的,可司徒聞鈴執意要留下來,王妃也只好作罷,另撥了兩名丫頭,一名小廝過來使喚。
只是沒想到,就連「珍膳樓」里的老板娘也直說要親自伺候著,態度堅決又誠懇,司徒聞鈴也只得由著她留下來。
縷縷藥香悠悠彌漫,溫暖了這潮膩的空間。
「小泵娘,干嗎不吃?」孫田氏一邊擰著濕毛巾幫「慕澄」擦汗,一邊笑睇神色古怪的小丫鬟。
這姑娘看起來身份不一般哪,連王妃都對她另眼相看,喜愛之色溢于言表,而且,她還听說,三小姐發病之時,她怕主子弄傷自己,硬是沒將自個兒的手背從主子嘴里強拉出來,多麼忠心的小泵娘,難怪能得到主子們的眷顧。
孫田氏同樣用欣賞喜愛的目光瞧著司徒聞鈴。
「我……有個問題不太明白。」司徒聞鈴咬著筷子,打算開門見山地說,「為什麼你們對待四少爺比王妃還要殷勤呢?」若說是敗家子兒更能得到商家的喜愛與追捧,期盼著他多多光顧,多砸銀兩,這,似乎也說不過去。
但若說只是純粹拍王孫公子的馬屁,那麼,為何他們對王妃反而只是恭敬,卻不曾像對待謝慕駿那樣,好似衣食父母一般,巴結討好,唯恐輸于人後呢?
「這樣啊!」孫田氏眯眼一笑,「你覺得我們是在巴結討好四少爺,對嗎?」
司徒聞鈴臉一紅,沒料到孫田氏會問得那麼直接,囁嚅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逗你的呢。」年輕豐腴的少婦朗聲大笑。起身換了一盆水,才到司徒聞鈴身邊坐下,唇邊的笑容收也收不住,「年輕人有話憋不住,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才合我的性子,要是悶在心里,只是胡思亂想,把當家的和我想成諂媚小人是小,看輕了咱家恩公,那我才不依哪。」
「恩公?」
「對呀,你家四少爺是我們的大恩人!」
謝慕駿是孫老板的大恩人?
司徒聞鈴眨眨眼,似乎很難消化听來的這個信息。
「他?幫過你們?」
那樣的人,總是一臉譏誚的神情,愛捉弄人,又一身的風流韻事,他有那麼好心,有那個閑情逸致去幫助別人嗎?
「你不信?」圓圓的眼瞪了起來。
「不是不信,」司徒聞鈴搖搖頭,「是需要理由去相信。」
孫田氏瞪怔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嘆息︰「其實,五年前,四少爺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五年前?那是……三小姐染病之前吧?
語聲一轉,孫夫人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像是沉浸于某些過往雲煙,「進財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名進京趕考的舉子。」
「耶?」舉子?
難怪她覺得孫老板特別儒雅斯文,與一般只是附庸風雅的商人不盡相同。
「那時候,珍膳樓也不叫珍膳樓,只是一間小小的酒鋪,因為時值大比之期,京中房舍緊張,爹爹便揀了兩間空房出來,租給貧困一點的學子居住……進財便是在那個時候住進了我們家里。」
雖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說到與丈夫初相見之時的情景,年輕婦人的臉上還是飄來兩朵紅雲,「他聰明又勤快,為人更是禮貌謹慎,很得爹的歡心,爹有意把我許配給他,他怕委屈了我,說一定要等高中之後,才肯娶我為妻。
「又過了半個月,便是大試之期,那一日,他早早進場,原本是躊躇滿志,打算一展長才,誰知,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居然因作弊而被趕出考場,取消考生資格。」
「作弊?」司徒聞鈴訝然驚呼。
「作弊的那個人當然不是他。」孫夫人嫣然一笑,事情過去這麼多年,再提起時,已不若當日那般激動難耐,「他只是揭發他人作弊,不料那人卻反咬他一口,因試題確實握在他的手中,主考官便二話不說將他趕出考場。」
會有這樣的事嗎?
一向官廉民豐的金碧皇朝,也有這樣污穢可恥的事情?
「哪個王朝都有清官,哪個王朝也都會有冤案。」孫夫人仿佛是看穿她的驚訝,微微一笑。眼前這小泵娘雖然只是個丫鬟,但,一定被保護得很好。自己比她大不了幾歲,眼角卻已見風霜了。她有些欣羨地望著司徒聞鈴。
「後來呢?後來弄清楚了沒有?」
「後來,進財不服,四處投遞狀紙。可,他告的那個人當時已被皇上欽點為探花。誰會相信皇上欽點的探花郎會作弊?他若沒有真才實學,那皇上豈不瞎了眼?」輕輕嘆了一口氣,「進財一口氣憋不過,一病不起。未料得那個人竟不肯放過我們,一面派了屋主來收屋,一面假意向爹爹示好,誘哄得爹爹簽下借據,實際上,那竟是賣身契。」
司徒聞鈴倒抽一口涼氣,「當時,就沒人管他嗎?」
搖搖頭,少婦笑道︰「壞就壞在,那人做任何惡事,都讓人抓不到把柄,旁人看來,還說是我天大的造化,探花爺不但幫我們保住了房子,還以德報怨,請大夫來替進財治病。我們啞巴吞黃連,有苦說不出。爹爹心中愧疚,一日醉酒之後,從樓梯上滾下來身亡,進財的病卻越治越嚴重,眼看著婚期一日日逼近,我想要尋死卻又丟不下進財,那日半夜,我偷偷攙了他去河邊,打算與他一同投河自盡。就在那一天,我們遇到了四少爺……」
「是他救了你們?」
孫夫人點點頭,「四少爺不只是救了我們,他還相信我們說的每一句話,並幫我們四處投遞狀紙。」
「他幫你們告狀?」司徒聞鈴一愣,本能地月兌口而出,「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司徒聞鈴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是呀,為什麼不可能?
她為什麼直覺抗拒去相信他?
為什麼寧願當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壞人?
年輕的少婦看著眼前震驚又執拗的女子,眼里有著悲憫的同情之色,「看來,你一點也不了解他。」
皇朝規矩,民告官,先杖二十。
謝慕駿雖是王爺之子,但不是世襲爵位的長子,也未曾科舉入仕,甚至連個秀才都稱不上,以他那樣眼高于頂、目空一切的個性,他又怎甘願于公衙之上屈跪他人?
但,他卻又確確實實如此做了。
眼前的孫夫人就是最好的明證。
司徒聞鈴深深地吸一口氣。
是的,她還不夠了解他,遠遠不夠。
那麼,五年前的謝慕駿,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這一刻,她深深地迷惑了。
謝慕駿抬頭,望著隱在暗夜里熠熠閃亮的金漆招牌。
珍膳樓?
他怎麼又會走回這里?
在王妃匆匆趕來珍膳樓之前,他已攜紅荔離開。
在軟香閣喝了幾杯紅荔親手釀制的清酒,听了幾首姑娘們新譜的曲子,他卻有些心不在焉,嘴里吃著美味佳肴,心里只擔心著,那丫頭傷了手,不知道能不能吃飯?
隨口敷衍了幾句,好不容易出得門來,已然又是深夜時分。
這個時候去打擾人家,應該不太好吧?
躊躇半晌,原本還是打算回家的。
可,這會兒一抬眼,才發覺就這麼信步走著走著,還是來到了珍膳樓!
難道當真已是身不由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