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兒兀自不甘心地向火堆添加著柴枝,絲毫不介意竄升的火苗舌忝上破廟屋頂,而極可能引發今夜的第二場火災。
若是火能稍微減輕一絲大哥的痛苦,成災又如何?
「六兒,別忙了,休息一會兒。」西門慕風倚靠在頹朽的柱子旁,微喘著氣。
他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原本就只是拖延時日罷了,如今,舊病未愈,又添新傷,再加上連場的勞累奔波,真氣逆轉,惡疾想不發作也難了。
小六兒添柴的手在半空中頓住了,久久未曾落下。
西門慕風心中嘆息,嘴上卻笑著道:「你剛才那樣捉弄衛天止,他一定不肯善罷罷休。」
小六兒果然被引開心思,「我怎麼捉弄他了?」
「若是連面粉和毒藥都分不出來,我還能做你大哥嗎?」
小六兒一瞪眼,繼而撫掌大笑,「我本來是順手從廚房里拿了準備捏小人逗你玩的,可是沒用上,反而戲弄了一群小人。哈哈……」
他笑得前仰後合,細白的牙齒在唇邊輕漾。
西門慕風喉頭一緊,不由得別過臉去。
小六兒心念一動,蜜色的臉蛋映著紅彤彤的火光,扮個俏皮的鬼臉,「我有辦法了。」
他扔掉柴枝,挪過來,擠啊擠,擠到西門慕風和柱子之間,從後面用力抱住他,「這樣好啦,我給你取暖。」小六兒說著,牙齒一磕,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胡鬧。」西門慕風微蹙起眉,掙扎著竟掙月兌不得。
小六兒扣住雙手,抱得更緊了。
陣陣暖意從背後傳來,透心而入。單薄的綢衫偎在青麻布衣上,那從未體驗過的柔軟,讓西門慕風的耳廓泛上一層熱氣。
是因為從未與人這樣親近過,才會覺得一個男子的擁抱也足以讓人臉紅心跳麼?
「六兒,沒用的,別傻了。」西門慕風暗自咬了咬舌頭,提醒自己絕不能沉迷、貪戀這一時的溫暖。
「我沒犯傻,這方法挺管用的,說書的不都是這麼說的嗎?」小六兒偷偷將腿向火堆伸了伸,感受著火苗所透出的熱力。
好冷哪!抱著西門大哥,就像抱著冰柱子一般,凍入骨髓。
「說書的能教你些什麼?」西門慕風引著他說話,自己慢慢移動身子。雖不能就這樣將小六兒掙月兌了,卻到底將大片火光留給了他。
「你沒听說書的說過?」小六兒興致勃勃,一時倒也未有所察,「自古紅顏配英雄,那大俠若是受傷,多半就會遇見一位紅顏知己。那知己還必定漂亮,必定善良,必定不懂武功,若是不願眼睜睜看著大俠身亡,就多半又會寬衣解帶與他相擁而眠,這樣過得一夜,那俠士的毛病又多半會莫名其妙地好了。你說,這不是比仙藥還靈驗嗎?」
他說著,突如其來地打了個噴嚏。打完了,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只得耍賴似的將頭埋入他的頸窩。
溫暖的氣息在西門慕風頰畔輕吐,一綹細發從肩後滑下來,貼著他的發,垂落胸前。不知怎地,令他心神一亂。
然而,那知己不應該是紅顏?
「你起來,弄得我好癢。」四門慕風縮了縮頸子,以掩飾心里的不自在。
原來大哥怕癢呵!
他想笑,卻笑不出來,只是固執地道:「除非你一直讓我這樣抱著你。」
「如果你肯好好坐著,我就讓你一直這樣抱著我。」
傻小子,他懂得什麼叫一直?什麼又是永遠?
西門慕風的語氣中不經意地流露出落寞的情態。
「好好坐著?這有何難?」小六兒抿丁抿唇,端端正正坐好。從他這里,瞧不見西門慕風的表情,卻因為他突然的沉默,而感覺到他的憂傷、寂寞。
莫非,即使是背對著,他的心也貼著自己的心嗎?
「大哥。」他幽幽地喚道。
「嗯?」西門慕風放緩了聲調。
以往他發病的時候,西門府里的人都離他遠遠的,就算不當他是瘟疫,也把他看成是暴雷,輕易招惹不得,避之惟恐不及。
只有他,小六兒,敢面對如此真實的自己,或者說,願意面對如此真實的自己。
「你得這病很久了嗎?」小六兒將臉頰貼向他瘦削的脊背。
西門慕風怔了一怔,他不記得還有誰問過他這樣的問題,又或者,在所有人的心里,這根本就不算是一個問題。
是什麼時候?
是什麼原因?
才造成他今日這樣的痛苦?
沒有人去追究,也沒有人去在意。
他們只知道告訴他,要——忍耐。
「大概是,從出生以來就這樣了。」西門慕風澀澀地笑著道。與生俱來的毛病,是因為他這個人本身就已經背負了太多的罪孽?還是因為他生來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
「從來沒有治過?」小六兒微顯訝異。
「不是。」
怎麼沒治過呢?娘親甚至連巫術都請來用過了。明知沒有用,何必浪費時間?
「那你,多久會發作一次?」小六兒轉到他的前面來。
他認識大哥沒幾天,就已經目睹他發作好幾次了。這樣的痛苦,他一個人是怎麼撐過來的?
西門慕風望著他著急的面容,心口莫名地掀動了一下,一股陌生的情緒從胃部上升到胸間。
「多久會發作一次?一次發作多長時悶?」小六兒固執地望著西門慕風,那眼瞳里燃燒的熱力降低了他心中冰冷的感覺。
他將小六兒的手從自己肩上拉下來,握在掌中,第一次感覺到,原來自己也是可以被溫暖的。
「沒有關系,那些,都沒有關系。」
痛苦久了,竟有些麻木。只是,近來發作得頻密了,幾乎令他——無力自保。
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他這一條命,終究不過是一死,而小六兒,卻還年輕,他的生命正自鮮活。而該死的,自己竟連保護他的能力都沒有。
說什麼四大家族,稱什麼錦衣侯,到頭來,只怕是連自己最重視的人也無法護得周全了。
他心頭一熱,將小六兒拉進自己懷里。
小六兒太過意外,沒有防備,向前傾的身子被他一拉一帶,整張臉蛋一下撞向他的胸膛。
「哎喲。」小六兒哀號一聲,捂住鼻子。
「怎麼,要不要緊?」西門慕風想忍,但還是笑了開來。小六兒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即便是在最危險,或者是最傷感的時候,都可以讓人由衷地笑出聲來。
「都是你,你分明就是故意的啦。」小六兒揉著鼻子,氣呼呼的,家被踩中尾巴的小狐狸。
「對不起,是我的錯。」西門慕風長臂一伸,重新將他擁入懷中。小六兒的鼻子眼楮再一次撞進他的胸懷,他的耳邊盈滿西門慕風強勁而有力的心跳,不知怎地,這一次,他竟叫不出聲來。
破廟里出現一陣短暫的沉默。
西門慕風修長的手指梳理著小六兒被汗水和灰塵糾結在一起的細發,看著發絲在指間一綹一綹滑落,他感覺到自己的心正因某種期待而心悸。
「其實,我這一生,並沒有太大的要求,找到失散多年的弟弟,是我惟一的心願。」
也許,他會是他生命的延續?
弟弟?
丙然!
「那你——找到他沒有?」小六兒遲疑著揚起臉來,清靈靈的視線劃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發,令他胸口的悸動更加不平靜,
他吸一口氣,兩眼深幽幽的,「我已經找到了,你就是我的親兄弟,一輩子不能分離的親兄弟。」說他自私好了,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的渴望與一個人天長地久。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分?
是朋友?是知己?還是——兄弟?或者,是介乎這三者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