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慕風又看他一眼,低垂下眸子,不再說什麼。被壓了一夜的腿,有些麻木,想動也動不了,只能安安靜靜地坐著。
「你——」小六兒見他突然沉默下來,背著手,側彎子,試探著商量,「那些錢,我會還給你的。」
他的腰彎呀彎,想看清西門慕風的表情。
「不用。」西門慕風突然抬頭,與他鼻尖對鼻尖。
好涼。
不知道是他的,還是他的。
二人同時後退。
小六兒尷尬地揉了揉鼻子,「我從來不佔人便宜。」
「我知道,你說過。」西門慕風掏出一方折迭得方方正正的帕子,輕按住口鼻。
小六兒以為他也是鼻癢。
等了一會兒,卻听到一陣壓抑的咳嗽聲。
因為咳聲被強逼住了,喉嚨里反而有如風箱一般,抽拉著,鼓搗著。讓那股悶氣,一直悶到心底。臉上卻又如潑了血般,漲起病態的殘紅。
「你怎麼了?」小六兒慌了神,想要扶他,伸出的手隔了他一寸,卻不敢再往前,定定地,圈成一個圓,像是想擁抱的樣子。
良久,良久,咳聲漸止。
西門慕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殘紅褪盡,臉色慘白。黑核般的眼露出渺茫的神情,完全不同于剛才的清肅神氣。「你還好吧?」小六兒小心翼翼地問。
西門慕風也不看他,握了帕子,掀開小窗,隨手扔了出去。
白色的帕子迎風展開,間中似乎帶了點兒殘紅。
小六兒還想看得仔細些,小窗卻「砰」的一聲合上了。
「呃。」他慌忙縮回差點兒被打到的手。
「你要去哪?」
「啥?」
西門慕風淡淡地重復︰「我問你們打算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小六兒搔搔頭。
「那你知道什麼?」西門慕風似乎並不意外。
小六兒愣了一愣,覺得自己被輕視了,不由得抬高下巴,一本正經地道︰「我當然知道很多,我知道,做人不能貪小便宜;我知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知道,鋤強扶弱是為俠者;我知道,解危濟困是為義者;我還知道……」
「好了。」西門慕風打斷他的長篇大論,「你還知道肚子餓嗎?」
「嗄?」小六兒眨眨眼,困惑地瞅著他,「肚子餓似乎跟行俠仗義沒有什麼關系耶。」
西門慕風揉了揉太陽穴。
「肚子餓就沒有力氣,沒有力氣就不能行俠仗義,這個,你懂了嗎?」
「那如果我看到有人在欺負別人,我當時偏偏又沒吃東西,我能先叫那人住手,等我吃完了再跟他算賬嗎?」
青筋在西門慕風的太陽穴跳動,他怔了怔,絕不承認是被他問住了,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得岔開話題,道︰「這個問題,等我們吃飽了再討論。」
說著,他躬身站起來,拉開車門,剛要下車,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皺著眉將貂裘外套月兌下來,隨手扔在車架之上。
「你不冷了嗎?」小六兒懷疑地看著他單薄的衣衫,衣襟扣得不全,人瘦,就顯得空空蕩蕩。
「如果你喜歡,可以拿去穿。」西門慕風邊走邊說。
「啊?你把它給……給我?」小六兒不敢置信。怎麼這樣呢?
自己只不過是打了個噴嚏,他用不著那麼在意吧?
可是,心里頭那小小的虛榮心卻又在無限膨脹。
他說服著自己——
原來,他是關心著他的呢。
原來,他臉上偶然流露出來的厭惡都是自己錯看了呢。
原來,他是那麼英俊又善良的一個人呢。
小六兒手捧貂裘,一臉的呆笑。
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崇拜眼前那個外冷內熱的美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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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這是小小面店里今早爆發出的第二聲驚嘆。
鄉野小店,一年也未必能來一個令人咋呼的角色,而今天,一柱香時間不到,便一連來了三個。
面店里的人停了筷子,張大嘴,瞪大眼,盯著從大門口走進來的白衣公子,以及他身邊一臉陶醉的小乞丐。
他是一個乞丐吧?
沒錯,是乞丐。
他身上的衣服,髒污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東撕一條,西破一塊。明明是一個乞丐嘛,可卻又隨隨便便地披著一件名貴得不得了的貂裘。再瞧他的臉,雖是枯黃偏瘦,眉目稱不上好看,但卻顯得清秀,是一張分不出性別的女圭女圭臉。圓圓的眼瞳,有男孩子的湛亮;挺秀的鼻梁卻又有女孩子的嬌俏;那張櫻桃小嘴,漾著甜蜜的微笑,露出一口白白的貝齒。讓人看了,也禁不住地舒心快意。
只可惜,這樣好好的一個孩子,卻淪為乞兒。
人們嘆著氣,掩飾不住眼中的失望、同情與憐憫。
小六兒杵在店中央,四面張望著,對大家的評頭論足、唉聲嘆氣完全不以為意。
呵,看見了!
「苒姐。」他邁開步子,咧開一臉的笑。
嘖嘖,真是奇怪了,苒姐那麼驕傲自負的人,今兒個干嗎藏頭縮尾的,害得他一陣好找。
要這麼用力叫嗎?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倆認識似的。林芳苒沒好氣地翻個白眼,這虐待幼兒的罪名,她可擔當不起。
咦?這小乞丐跟剛才的美仙女是一路的?
眾人又是一陣驚呼,大有看好戲的興致。
一個千金小姐,和一個不像乞丐的乞丐,他們是什麼關系?主僕,姐弟,仇人,還是——債主?
「哎喲。」許是興奮過頭,又或許是因為剛下車,腳步還不太穩,小六兒一個趔趄,絆倒了好好地擺在那里的凳子,整個人飛撲出來,驚天動地地揚起一地的塵埃。
「喔——」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這小子不太正常,難怪,難怪。
「笨蛋——」林芳苒咬牙切齒。
嗚……她的形象,她的形象哪!早晚被那小子敗光光。
她趕緊用手遮住半邊臉,不忍再看。
「呵!」沒想到,緊接下來的,並不是一記悶哼,而是更加輝煌的一聲驚嘆。
她倏地轉過頭來。
呵!英雄!
只見眼前白衣飄飄,彷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西門慕風已攫住了快要跌地的小六兒,那優雅的凌空飛掠的姿勢,那從容的態度,多麼瀟灑,多麼溫柔。
林芳苒睜大一雙水眸,將那一刻不斷地在眼前回放,再回放。
「你覺得怎麼樣?」西門慕風足尖才點地,眉頭已蹙了起來。
這小子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好。
原本蜜色的臉蛋此刻帶著異樣的酡紅,偏生嘴唇又毫無血色,偶爾走神的眸光,虛浮不穩的腳步,這不是生病是什麼?
他抬起手,覆上小六兒的額頭。
小六兒愣了一下,卻並沒有掙扎。西門慕風的手掌很大,掌沿寬厚,只是手指有些冰冷,覆在他的額上,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額頭好燙,你跟我來。」西門慕風面色一沈,牽了小六兒的手便往外走。
「去哪里?」
「找大夫!」
「不不!」小六兒嚇了一跳,腳釘在地上,急忙道︰「才不是我額頭燙哩,是你自己的手太冰。」他說著,用雙手將西門慕風冰冷的手掌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是不是?是不是?」小六兒仰起臉來,望著西門慕風,一臉期待。
一陣陣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了過來,眼前的少年眼楮清亮、聲音輕柔,令西門慕風有片刻失神。
從來沒有人這樣近距離地靠近過他,從來沒有。
就連荊烈,也總是站在他的背後,不曾與他這麼親近過,不曾這樣直白地告訴過他,他的好處,與——他的缺陷。
難道,這便是他與他骨肉相連的親情?
他不由得低下頭,看著自己被他握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