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些,他都不能讓她知道。
不讓她知道,不是怕她發現了他有著這樣一個致命的弱點,而是,他不願意看到她因此而自責自傷。
他完全可以理解,她在乍聞喪妹噩耗之後所做出的瘋狂舉動,如果她能因此而覺得好過一點,他甚至願意再受她一拳。
但是,這些想法,他都只能埋在心里。紫綃是那種天生充滿強烈感情的女子,大悲大喜,大憎大怒。他寧願看到一個充滿怒火的她,也不願意看見一個消沉沮喪的她。所以,他寧願她誤會自己,也不願意她同情他。
即使,他現在根本不具備任何保護她的能力,但,只要看到她置身于自己的保護之下,他就會覺得心安。
于是,他不顧一切地帶上了她,甚至不惜拋開所有的尊嚴,為躲避仇家而專揀荒無人煙的小路行走。
這是他生平最狼狽的一次逃亡,但,他一點也不後悔。
為了她,做任何事情他都不會後悔。
哪怕犧牲了救治自己的時間,他也在所不惜。
長久以來,在他的心目中,一向只有恩人和外人這兩種人。
師傅是恩人。
師傅的話就是聖旨!
他從來不需要考慮,也不必做出選擇。
除師傅以外,這個世上所有的人便全是外人,全都與他毫不相干。
他與他們之間既不存在仇恨,也不存在友愛。
除了不違背親手殺人的誓言之外,他們在他眼里跟一只螞蟻,一頭豬沒什麼兩樣。
而今,到底是什麼原因,這個既任性又刁蠻的女子卻使他產生了從來沒有過的惻隱之心?
讓他不止是不願親手殺她,更不願意她死在別人手中。
這種感情,說不清道不明,總之和對師傅的尊重完完全全不同。
他在她面前,變得喜歡說話起來,即使,她每一次听見他說話都會氣得七竅生煙,但,他就是喜歡看她生氣的樣子,象一朵怒放的海棠花,鮮艷奪目。
但是,花朵再嬌艷,也不能遭受風雨的侵襲。
就象現在,保護她,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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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船艙中的顏紫綃同樣也在暗暗觀察著海的動靜。
她的眼楮里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連老天爺都幫助她,步滄浪,你去死吧!
她在心里迅速盤算著。
不知道,天鷹社離這里有多遠,暴風雨會不會在他們到達之後才來臨?
如果是這樣,這場風雨對于她來說也就毫無意義了。
看起來,現在最關鍵的問題就是拖——延——時——間!
拖住他,對,就這麼辦!
想到這里,她一刻也不敢耽誤,開始在船艙里尋找合適的工具來。
可是,找了半天,這艘破船上竟然連半個鐵器也無。
真是龍游淺灘遭蝦戲。
想她堂堂海盜幫的大小姐,現在居然對小小一艘木船束手無策。簡直太丟臉了!
如果不是她穴道被制,早就一掌打得它船板飛揚!
她忿忿地抱住膝頭,坐在船尾,觀望著漸漸變得血紅的太陽。
忽然,她的手肘在腰際被什麼硬物踫了一下,她腦中靈光一閃——金錢鏢!
這是一枚被她遺忘了的金錢鏢!
她猛地站起來,小船晃了兩晃,引起步滄浪警惕的一瞥。
可是,她不在乎。
到了海上,就是她的地盤了。
她得意地回瞪了他一眼,然後鑽進了船艙。
找了一塊差不多快要洞穿的木板,她使勁地鑿起來。
風聲漸漸大起來,呼嘯著來,呼嘯著去,小船開始在浪尖上顛簸起來。
顏紫綃大喜,手上更是不敢有分毫懈怠,只要船身進了水,任你步滄浪再高的武功,也休想將船穩得住。
到時候,她再灌他幾口海水,看你還不天旋地轉去?
海水越來越暗,仿佛一個陰沉的巨人正在心中醞釀著毀天滅地的危機。
海鳥越飛越低,慌亂地左沖右突,想逃離這危險之地。
轉眼之間,天空仿佛缺了口一般,傾盆大雨兜頭兜腦地砸了下來。失控的海水瘋狂涌向天際,再重重摔跌下來,撲啦啦狂傾亂濺!
棒著雨霧水簾,顏紫綃向外望去,一條黑色的人影如磐石一般矗立在白天黑水之間,如頂天立地的神祗。
她微微一怔,一股說不清名目的感動慢慢爬上心間。
步滄浪回過頭來,見她錯愕呆怔的眼,安撫地笑笑道︰「你放心,有我呢。」
他再不肯多說。
她卻因此而誤解,她以為他小看她,在嘲笑她的無用。
她咬一咬牙,繼續蹲子,去鑿那早已不堪一擊的船板。
金錢鏢下去,船板驀地裂開一個大洞。海水蜂擁而至,將她沖跌在地。
船頭的步滄浪早已看得清晰,一個箭步搶進來,將她拖了出去。
這時候,船艙早已與汪洋連成一片。
可是,船頭也不是安全之地。
船身漸漸傾斜,他們的落腳之地只余一小片木板。
步滄浪皺著眉頭看看四周,幾只被海水沖散的木板在海浪中載沉載浮。
他瞄準一塊較大的木板,一個蜻蜓點水,踏浪而過,然後輕巧地落在木板之上。
木板沉了一沉,顯然無法承受兩個人的重量。
他想也沒想,將顏紫綃留在木板之上,自己縱身躍入海水之中。
他一手抓住另一快較小的木板,一手激起一線海水直擊顏紫綃的氣海穴。
「撲」地一聲,她的穴道應水而解,四濺的水花灑了她一頭一臉。
她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再看步滄浪時,他的人已隨著木板飄出去好幾丈遠。
她試著提高聲音問道︰「你怎麼樣啦?」
狂風之中隱隱傳來他的回答︰「這里離縱海幫已經不遠了,你坐在木板上不要動,風浪一停,就會有人來救你的。」
縱海幫?怎麼可能?他不是要帶她去天鷹社嗎?
顏紫綃凝神向四周看去。
不錯!她記得,這里已經是縱海幫的範圍了。
妹妹紫絹最喜歡在海嘯的時候來這里取珍珠。
原來,原來,他是想送她回家。
而且,剛才他那一副不顧一切相救于她的樣子也令她深深的震撼了。
臉上有細細的水珠緩緩滑過,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她強振精神,控制著腳下的木板,順著海浪的方向,筆直滑向步滄浪。
如果,就讓他這樣葬身海水之中,她會一輩子良心不安。
即使要殺他,也不能趁人之危。
況且,她平生最不喜受人之恩,既然他救她一次,那麼,她便也還他一次好了。
這樣給自己找著借口,腳下的木板象水筏子一樣破浪而行。
不一會兒,她便追上了泡在水中的步滄浪。
風雨之中,他清俊的臉龐隱隱泛起一股暗青色的光芒,曾經犀利的眼眸如籠罩了一層薄紗,迷迷蒙蒙。
顏紫綃忍不住機靈靈打了個寒顫。
這個人的身上,究竟還藏有多少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步滄浪看見他,勉強笑了笑,那些青色的光芒盡皆斂去︰「原來你還有這樣的本事!」他的聲音听起來如此虛弱,令紫綃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那麼不可一世的人,突然變得如此軟弱,讓她心中涌起一股酸澀的感覺。
「你忘了,連你自己都曾稱贊過我們顏家的輕功。」這是第一次,她用如此溫柔的語氣對他說話。
「是啊,我還忘了你也會笑呢!」步滄浪的樣子雖然有些狼狽,但他的神情卻依然閑適。
如果在往常,紫綃肯定以為這又是他的嘲諷,可是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覺得他的內心其實並不象他外表所顯示的那麼冷漠無情。
就象在威遠鏢局,他定要于羅長風手里取得《開天秘錄》,即使是多費一些手腳,他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