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讓千千听得毛骨悚然,難受極了!「我請你搬來這里不是為了听你說這樣的喪氣話!絕癥又怎樣?世界上最悲慘的絕對還輪不到你,起碼你還有肩能挑,手能提,還有精力與能力去實踐自己的理想。以前的你不是對生活充滿想像!不是酷愛流浪?那就活得盡情一點,去享受、去狂歡。去流浪,做什麼都比你這樣提早宣布投降來得好!」
「千千,當一個人對他這一生完全心灰意冷……」
「我不知道你曾經失去什麼,或許你現在真的一無所有,但是你甘心就這樣結束自己這一生?」千千搖頭道︰「如果你頹廢如此,連自己都舍棄自己,那麼只能說我早就失掉我的老朋友都達了。經過這麼長的時間,我回來第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赴上那個遲到過久的約會,但是我等的絕不會是這麼灰心的你。知道嗎,生命中的蒼涼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嘗過;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受盡苦難,請相信我能懂得你的感受。」千千在離去前嘆口氣,予他最後的鼓舞——「如果你還有斗志,就去跟死神打仗,多搶回一天。一天就是你的。那是你的力量,專屬于你。」
第六章
「不覺得很可惜嗎?」小鴛听到她決定放棄補習班課程後,作了這樣的表示。「你的唐哥哥已將一學年的學費都繳清了。」
「周主任說按規定可以辦保留。」
「但是以後我旁邊的位子又要空下來了。」短暫時間里,兩個女孩建立起深厚友誼。千千的調皮嬉戲也成為小鴛每天平凡沉悶的生活中最值得期盼、最生動的部分。現在千千要離開,她心中滿是依依不舍之情。
「沒關系,就算我們不在一起上課,還是可以常相約見面或溫習功課。」
經過一周來規律的上課生涯,千千發現自己實在不是當乖鴨子的料,她沒法強迫自己再在那不見天日的教室多坐一天或整天伸長了脖子動筆記,死記死背一些公式和要點。如果考試是非過不可的一關,她寧可選擇自修的方式。何況自從整天上課開始,她能見到唐諾的時間變得非常少,回了家也是累得連說話都提不起勁,更無從知悉他在公司里的狀況。那個裝模作樣的簡碧姬有沒有對他「性騷擾」或勾引誘惑什麼的?沒有親眼「監督」,她實在不放心。于是經過慎重考慮後,她跟唐諾提出暫停上課的要求,在她一再保證會定時間表規律自修之下,他好不容易才點頭表同意。「不管明年大學聯考能不能過得了關,你這朋友是我這輩子交定了的。」
「我們可以約好星期天作共同K書日。」
「一言為定!雙雙可以作證。」千千連雙雙都帶出來了!因為小鴛「久仰其名」這只有雙下巴的兔子。事實上雙雙的雙下巴是到台灣後養出來的;唐諾將小動物照顧得十分妥貼,天天紅蘿卜小黃瓜白茶葉伺候,雙雙成天躺在那兒光動嘴巴,不久脖子周圍就跑出了一圈會跑動的浮肉,看來很有成為三下巴、四下巴的架勢。
教室外突然有人叫︰「秦小鴛有人找!」
千千循聲看去,門口立著一位穿著深藍色改良式旗袍的女士,小鴛曾提過她母親是某私立女中的老師,這該就是秦媽媽了吧?
「我媽媽來接我了。」小鴛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似乎母親的出現使她感到拘束不自在,連輕松的笑容都不見了。「晚上要參加一個親戚的婚禮,早退要家長陪同請假。千千。你來!」
千千跟小鴛牽著手到了她母親面前,必恭必敬地叫「秦媽媽」請安問好。
「千千,小鴛經常提起你,說你在補習班對她很照顧。」秦雯打量著眼前比女兒高半個頭的女孩。在女中教書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年輕女孩,她用兢兢業業的態度以身作則教導自己的女兒;看著千千從容瀟灑的神氣,已大致明白這孩子的慧根靈氣,她已通過她審核小鴛交友的關卡。「哪天來秦媽媽家吃飯,我弄幾樣小菜好好招待你。」
「哪里!秦媽媽太客氣了。謝謝泰媽媽。」千千一恭敬點頭,懷中的雙雙也跟著她下拜。
小鴛母女離去,千千再也不想進教室去。想著今天開始她就是自由身,再也不必被鎖在「符合人體功學椅」上,她就不由雀躍歡呼!呀 !馬上就去找唐諾,再「溫習」一下他埋頭工作瘋狂認真的樣子,然後設計晚上的菜單,勾引他的胃腸!她要他知道,有千千的地方才是最好的!
「雙雙,大餐也會有你一份的!」她嚷。雙雙仿佛听懂了她的話,開心地搖著下巴,像煞一團滾動的小雪球。
***
千千不會發現比這個更讓她開心的事了!當她推開門,看見在作畫的都達;他朝她搖擺手,笑容有些羞澀。
「太久沒拿筆,才玩兩小時,手就抽筋了。」他亮一亮右手虎口。
「真好!又開始看到你畫畫,這滋味不壞,不是嗎?」她湊過去,但在那形象復雜的畫布上看不出什麼。「有題目嗎?」
「我想畫兩個女人。」
「女人?」
「我最愛的兩個女人。一個從她出生,我就無緣與她相見相處的女兒;一個從最深的愛轉變到最深的憤怒怨恨的妻子。千千,你說得對,我不要在期限到前就自動宣布放棄。日子是我的,多一天我就要過,能多完成一幅畫,我都會歡喜感激。我這輩子或者乏善可陳,不過反正我也用不著對誰交代,時候到了,我走得無牽無掛,沒有遺憾,就很足夠。」
就這樣,都達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慣于貧窮的他,將物質減至最低,每星期三、六下午招收四、五個小學生教授水彩素描,每半個月的藥錢和每月生活費就靠這四、五千塊打發。他通常自己烹煮些清淡簡單的食物裹月復;為省油錢,將那輛快報廢的機車跟人換來一輛二手自行車,閑暇時便照著他不吃油的鐵馬四下逛,算是固定健身鍛煉體力。
他的畫也在這種穩定規律的生活中逐漸成型。除了人物,他畫靜物與風景;千千發現他的畫里漸萌出了些生意,那是整個人放松了、柔軟了才能釋放出來的感覺。他相信這樣專注創作和有規律的生活對都達的精神和健康都有助益。
千千不到公司的日子就往都達家跑,他畫畫,她念她的書;盡避她不曉得背那些白山黑水的位置或函數公式和充實內涵、學識有何關系,不過她想大學是個再進修的好機會,值得她辛苦半年去爭取。常常這樣一屋悄然,不知天色既黑,千千才快地跳起來沖回家,回家去滿足那兩張「嗷嗷待哺」的大嘴。
一天早上,她到公寓去,都達一听見聲響自動給她開了門。他看來有些異樣,浮腫的眼袋和疲憊而微緊繃的神情透露了他一夜未眠。他帶她到那幅終于完成了的畫前,一個婉約少婦抱著襁褓中的孩子坐在鋁黃色的木椅上,格子桌巾,牆上掛著的外套和角落的鐵鍋,十分家常,然而在平凡中透著深厚情味。
「你不該熬夜畫畫的。」
都達像是沒听見她說的話。「這一夜我好像又回到從前。曾經我連畫筆都燒了,四天四夜泡在牌桌上,她挺著大肚子求我回去.我說我要等掙夠錢、給你們好日子過才回去,她腫著眼楮離開。等到我兩手空空帶著破碎淒慘的現實回家,哪里還有家?哪里還有她跟孩子?那時我才曉得,好日子是有她在身旁的時候,听她對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抱怨都溫暖過再多世俗對你的吹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