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鬧之中一名隨從嚷了起來,「水姑娘來了。」
忽然之間人人安靜了下來,風月樓里悄然無聲,只有此起彼落濃重的呼吸音。
幾名僕婦擁著一名少女走上樓來。燭光映在她秀美的臉上,眾人都不約而同的「喔」了一聲,心中一動,「天下竟有這等美貌女子!」
只見她約莫十八、九歲,眉自如畫,清麗難言,神態冰清,臉色雖稍嫌蒼白卻是容色清麗,氣度高雅。她身穿一襲雪白的衣服,白色輕羅紗的裙子,襟上繡著無數的寒梅,就這麼淡然的站在席間,吸引著眾人的目光。
她緩緩的掃了眾人一眼,整個人像水晶雕出來的,全身上下不帶一絲暖氣,眼楮黑得有如子夜的天空,璨璨然有如繁星點點。她倚向樓台坐了下來,一名白衣少女為她卷起了簾子,垂首而立。
她伸出白玉般的手,輕輕的奏了起來,琴聲幽怨婉轉,如慕如訴,眾人雖不懂音律,也覺得琴聲動人,有說不出的好听。
一曲既畢,眾人大聲鼓掌叫好,又鬧了起來。
梁季煜一見這白衫少女,全身如遭電擊,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的眼光一刻也不曾離開過她的身上。
會是她嗎?若不是她,天下會有如此相似之人嗎?這個揚州名妓的相貌眉眼,都像極那活潑刁鑽的何紛紛!
可是她卻有著何紛紛所沒有的那種清冷氣質,那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寒意。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他想,就算是蜀主孟鈞的花蕊夫人復生,只怕也沒有她來得如此適合這些詞。
她抬起頭來,嫣然一笑,這一笑有如春花綻放,又有如冰雪乍融,梁季煜心中一蕩,眼前卻浮起紛紛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
他搖搖頭,將她的影子趕出他的腦海中,這個時候怎麼可以有她來搗蛋?
水憐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幽幽的嘆了一聲,撫琴又奏,這次琴聲卻淒涼而嗚咽,婉轉而清冷,又歌道︰
春訊飛瓊管,風日薄,度牆啼鳥聲亂。江城次第,笙歌翠合,綺羅香暖。溶溶澗綠冰半,醉夢里,年華暗換。料黛眉,重鎖隋堤,芳心還動梁苑。新來雁問雲音,巒分鑒影,無計重見。春啼細雨,籠愁淡月,後時庭院。離腸未語先斷,算猶有、憑高望眼。更那堪、衰草連天,飛梅弄晚。
唱完,她幽幽然的望著他,梁季煜微微一震,差點把滿杯的酒都給灑了出來,他迎視著那若有所訴的眼光,听著那哀愁柔媚的歌詞,竟不知要說些什麼好。
他們的目光交集,遙遙的對望著。好久好久,水憐憐才微微一笑,笑得可憐、笑得無奈、笑得淒然。
梁季握著酒杯一飲而盡,這樣一個女子竟然流落青樓,她是怎麼墮入風塵,真是讓人心疼。
謝一飛低聲對他說道︰「听說水姑娘很少開口,沒想到今日竟連歌兩曲,咱們真是三生修來的福氣。」
梁季煜沒有听他嘮嘮叨叨的說些什麼,他只是不斷的喝著酒,是為她遺憾嗎?他也不清楚,迷迷糊糊中,兩張相似的臉龐慢慢的合而為一,給他一個美得令人心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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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是令人難過的,他昨晚酩酊大醉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實在想不起來了,只依稀記得有人攙扶著他,服侍他睡下。
他睜開眼楮來,依稀之間聞到一股幽香之氣,只覺得自己睡在一張又暖又軟的床上,蓋著一件杏子紅綾被,床上掛著珠羅紗的帳子,他起身來,感覺腳下微微搖動,看見窗口掛著一張湘妃竹簾,掀起來一看,只見滔滔江水,原來是在船上。
他環自四顧,只見桌上一根紅燭兀自的燃著,窗下案上設著筆墨,滿艙都是畫。
一名青衣小婢拿著水盆進來,吹熄了燭火,笑盈盈的說︰「公子你醒啦,我們小姐要我來伺候你梳洗。」
「你家小姐是哪位?」他納悶的問。
小婢掩嘴笑道︰「待會就知道了。」說著她便服侍他梳洗,拿青鹽給他擦了牙,漱過口,拿過一件長衫給他換上。
然後另一名小婢用盤子端來一碗湯,「公子請用,這是我們小姐親手做的醒酒湯。」
他只覺得遭遇之奇,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他端起來一飲而盡,只聞得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氣,不由得精神一振。
他跟著兩名小婢走出艙外,只見一名綠衣女子斜倚船欄,對他微微一笑。
「水憐憐!」他驚訝的喊。
「昨晚你醉了,沒人識得你,我只好帶你回來了。」
「原來如此!」梁季煜喃喃的說,他盯著她看,愈發覺得她和紛紛實在相似。
「你很像我所認識的一個人……」
「喔?」她好奇的抬了抬眼,「是嗎?想必是你的紅顏知己。」
他連忙搖頭否認道︰「怎麼會呢,絕對不是。」
她的眼里微有怒氣,但只是一閃而過,她幽幽的嘆了口氣,轉過去面對江水,愣愣的發起呆來。
一名小婢囑咐舟子將船駛上岸,然後請梁季煜下船去。她的微笑是客氣且生疏的。「公子,你若有意,今晚再登舟吧。」
他呆呆的看著畫舫駛遠,心里一陣惆悵,突然之間,他開始期待夜晚的來臨。
從此以後,他每夜必登舟,但水憐憐從不留他過夜,三更一過一定請他下船。
他漸漸發覺這個青樓名妓果然有她特別之處。愈接近她,他愈是發現她的諸多優點,她從不陪他飲酒作樂,反而是淡茶一壺、微笑一抹,陪他作詩填詞,他驚訝的發現,她是極有才情的。
每當他來,她會為他彈琴一曲,他凝視著那縴細的身影,自覺不飲酒也會醉。
此時,他們不開口說話,但臉上卻是柔情一片,于是無數個凝眸、千種的柔情,一個動人的微笑勝過任何的言語。
有時候,他會想念那遠在京城,牙尖嘴利的紛紛,可是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沉浸在水憐憐的柔情,和那溫柔似水的體貼里,他們度過無數個春宵良辰,花前月下,他絕口不提自己的身分,她也從來不問。
他在她那深深的凝視下,忘了歸期,遲遲不舍離去,漸漸的,他開始覺得嫉妒了,他不要水憐憐招待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
他也說了,但是她只是固執的搖頭,繼續她迎來送往的生活。他生氣、憤怒,他跟她吵,但是她卻是一臉的悲切,眼里沒有淚,只是淒然的笑著。
他總是心軟,每次他一發脾氣,就想回京,想要硬起心腸,離她遠遠的,可是夜晚一到,他卻又情不自禁的回到她身邊,跟她道歉,請她原諒自己嫉妒得發狂的心。終于有一天,他一如往常的登上畫舫,發現她——臉淚痕,端坐在瑤琴前面。
她從沒掉過一滴眼淚,但是此刻卻是雙自紅腫。
他走近她,柔聲問道︰「怎麼啦?誰欺負你了?」
她搖搖頭,一滴眼淚滴在瑤琴之上,「季煜,你別問了吧,今晚一聚,明日天涯兩隔……就當你從沒遇過我」
他細細的看著她,眉細細而眼盈盈,風姿綽約而楚楚動人,「為什麼這麼說呢?」
「唉,紅顏轉眼老,我還能在這虛度多少青春?」她幽幽的看了他一眼,「明白,我要嫁給揚州首富做續弦……今晚是我們的最後一夜。」
「你說什麼?」他不敢相信的問。
「你別怪我,我們青樓女子等的就是這麼一天,月兌離這種陪笑的生活,好不容易有個人願意要我、娶我,我實在沒辦法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