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讓所有人變得平等,讓素昧平生的人也會為彼此的命運落淚。」她突然想起曾在某本書上看來的字句,不由得感慨。
「你說得對。」死亡的確能使一切瞬間化為平等。「然而生命是一首哀歌,你只能用最大的誠意與它搏斗。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如何去解釋法國目前的狀況。」
是啊,以目前的法國而言,能在數不盡的戰事中活下來便是奇跡。
「我只希望這場戰爭能快點結束,還給老百姓一個平靜的生活。」戰爭不過是權力者的游戲罷了,受苦的卻是老百姓。
「這也是我的希望。」他深有同感,執起她的手,表情顯得如此溫柔。「為了你,我會盡力做到。」在她的手背印上一吻之後,他的眼神轉為堅決,似乎已經想到破城的方法。
「這是我對你的承諾。」也是對夏荷勒堡苦不堪言的居民所做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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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久的圍城容易增加傳染病的危險,特別是月復瀉和痢疾。有些圍城的攻擊者會故意發射一些動物的腐尸引起傳染病的流行,以達到破城的目的。
但亞蒙從不用那一套,那種慘無人道的攻城法他向來不屑用。他喜歡多用點腦,而不是像只禿鷹,撿傳染病剩下的利益。腐敗的城牆對他的勝利沒有任何幫助,共會害慘堡內求助無門的居民而已。
經過一夜反復的思考,他決定切斷夏荷勒堡的水源。他們一定想不到他竟能找到埋藏于藤蔓堆中的取水道,若不是經驗豐富的圍城者是想象不到的,多半會采取挖地道破城的方法。挖地道不失為一個破城的好方法,缺點是耗時過久,亞蒙渴望的方式是速戰速決,一點和他們耗下去的興致也沒有。
于是他派人連夜切斷水源,讓困在堡內的人一滴水也沒得喝,果然不出他所料,天未亮就看見對方高掛白旗,接著打開城門投降。
疲倦的居民拖著蹣跚的步伐神情黯然的走出來迎接新主人,亞蒙僅是對他們中示所有權,而後將勃艮地的旗幟掛上,正式宣告夏荷勒堡易主。所有的程序在幾個鐘頭內完成,待一切辦妥後,亞蒙驅馬回營,打算立刻告訴琉音這個好消息。
獨自坐在營帳里發呆的琉音無聊到快發瘋,自從上次她淚灑戰場後亞蒙就嚴禁她走出帳幕一步,就怕她又忍不住傷心。
但她還是傷心,親眼看著活生生的人在瞬間變成冰冷的尸體,這對任何一個人而言都是殘酷的,因此她只能將自己關在帳營中,盡量不去想帳外那些可怕的征戰。
隨著鉸棍的搖晃,她不知道該如何打發時間,遂無聊的唱起歌來。悠揚的歌聲宛若黃鶯,時而清亮時而溫婉,教人忍不住駐足聆听。
站在帳外的亞蒙也跟著這意外的天籟揚起眉毛微笑起來。原來他的小貂會唱歌,而且歌聲不賴,清脆悅耳的聲音猶如上天賜予的聖樂,安慰每一位旅人疲倦的心。
他安靜的掀起簾幕,悄悄地走近,雙手抱胸立定站好欣賞她嬌弱的背影,閉上眼楮傾听她柔美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專心于歌唱的琉音才察覺有人存在。她倏地停止歌聲,尷尬地看著亞蒙。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臉紅心跳的間。真糗!也不知道他站在這里听多久了,她唱了好一會兒了。
「為什麼不繼續唱?」他笑而不答。「你有天使的歌聲,有上天賜予的珍貴資產。」
天使的歌聲?
听到這句話她不禁愣住了。她知道她的聲音不差,但從沒人用「天使」兩字形容她的聲音。
「我的天使,你願意用你的歌聲眷顧我這只疲憊的狼嗎?」穿著盔甲的身影慢步走近,用比盔甲還亮眼的眼神凝望著她,看得她極不自在。
「我不知道該唱些什麼,我懂的曲子不多。」她訥訥地說道,極力控制胸口不听話的心跳。
「唱你剛唱的那首歌就行了,那首曲子十分動听。它的曲名是?」他從沒听過那種旋律,恐怕是異世界的產物吧。
曲名?她不禁愣住了,那首歌一直存在她的記憶之中,在她陰淡的人生中印下模糊的影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唱那首歌,為什麼還記得那些旋律?
「我不知道。」她誠實的回答,表情困惑。「我甚至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唱那首歌。」只是一直無法忘記它的旋律,和遙遠模糊的聲音。
亞蒙先是靜靜地聆听她的困惑,而後露出一個豁然開朗的笑容。他捧起琉音迷惘的臉頰,柔柔地對她開口。
「閉上眼,小貂。」她照做,低柔的聲音彷佛帶有催眠力量,鎮定她的情緒。
「仔細回想是誰在唱那首歌,是誰的雙手輕踫你的面頰,是誰抱著你坐在大腿上告訴你不要害怕,他會永遠保護你?」
是誰?在亞蒙輕如鴻毛的音繩下,琉音循線一步一步踱向遙遠的影子,一吋一吋的移動尋找過往的痕跡。
然後,她看見她了!看見二歲時的自己,也看見年輕正常的母親抱著她坐在大腿上,口中哼的便是那首歌曲——那首她記不起名字的天籟之音。原來她的母親也有和她一模一樣的好聲音,只是她忘了,只是被痛苦的記憶掩埋起來而已。「琉音乖,不能哭哦。」無法開口的琉音只懂得以哭來表達情緒,只懂得無言的哭鬧。
「媽媽在這里哦,媽媽一定會永遠保護著你。所以,不要哭。」
脆弱的誓言彷佛還在耳際,單薄的人影卻已消失。伸出一雙瘦弱的手臂,不願母親就此離去的琉音拚命張開十指,企圖抓住遠去的身影。
「媽……媽……」她哭泣地張眼,在她面前的不是母親溫熱的手臂或呆滯的眼神,她抓住的也不是淡去的母親,而是亞蒙寬闊的胸膛,將她壓緊給她最有力的支撐。
「記起來了嗎?」他再度抬起琉音的臉,為她拭去垂落的淚珠。
「嗯。」她戰栗的點頭,還無法從過去的影像里走出來。
「在你的記憶深處,一直保有你母親溫柔的影子和天使般的聲音,所以你才能毫無困難的唱出你不懂的曲調。」這種下意識的舉動往往是追尋過去痕跡的最佳線索。
一定是的,否則她不可能唱得出她沒听過的歌曲。
「你還記得我曾告訴過你,你的眼中寫滿了傷痕的事嗎?」
她點點頭,而且她認為他也受傷了,痊愈的痕跡至今仍在。
「憂傷總是比喜悅更容易進入人們的記憶,繼而抹煞曾經幸福的痕跡。但是我們都忘了一件事,幸福不是一個固有的東西,而是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必須及早掌握,更不該因為無法擁有全部,便否定所有的點點滴滴。」
她是否定了。在她的記憶中只剩被遺棄的憂傷和不被接受的痛苦。但自私的她卻忽略了一點,她也同樣遺棄了她母親。她母親進入了憂傷的世界,她又何嘗不是呢?假如當初她再努力點、再有耐心點,她母親或許會清醒,或許會對她微笑,或許能讓事情變得不同。
然而,她的自私眼盲讓事情變得更糟,並下意識的怪罪意識不清的母親,甚至忘了過去的點點滴滴。
如今,那些被愛的日子又重新回到她跟前,或許短暫,也許稀疏,卻都是她年幼的回憶,她怎麼能忘?怎能只看見自己所受的傷?她母親傷得比她更重啊!
「對不起!」羞愧的眼淚瞬間決堤,掉入亞蒙寬闊的胸膛,讓他的寬大將她緊緊包圍。「對不起!」她的淚水幾乎停不下來,只是一直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