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見到他之前,她原還抱著些許把握能夠說服得了他,但在此時,她突然覺得自己毫無把握了,因為她發現自己根本就不夠了解他。
失去信心的範彤彤,腳底仿佛自動生了根,無視游客人潮在她身旁來來去去,她任由著那細滑的沙粒,一寸寸地將她的足踝給淹埋住。
她無法移動,因為恐懼。
恐懼著可能會得到他的冷顏相待,或是無情地漠視排拒。
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年在機場,被他推開時的滿懷錯愕及震驚。
她的自尊心向來比人強,當時的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愛上了他,所以那個挫折勉強可以接受,但如果今日的他又再這樣做,她很擔心自己會當場崩潰。
她不敢向前進卻又不甘心向後退,只能繼續僵站在那里。
直到那群觀光客終于滿意,直到她看見他吩咐店員,一一去滿足那些觀光客的需求後,他的身旁才終于淨空下來。
就在此時,或許是感受到她那太過于冗長的注視,他往她的方向轉過頭來。
因為兩人之間有著一段距離,他又正好背著光,她無法見著當他看清楚了是她時,他那乍然出現在眼底的反應。
等她終于能夠看清楚他的表情時,就只能見著他的平淡冷靜。
他淡淡地迎視著她,淡得讓她一點也模不著他的思緒。
她睇著他,他回睇,即便兩人間的過長對望已引來不少路人好奇觀望,卻是誰也不願意先有動作,來打破這一場僵局。
最後,還是範彤彤先沉不住氣了。
她將早已站僵的腳由沙里拔起,踏出,再拔起,再踏出,一步一步地接近始終靜望著她接近的範繼書。
在仿佛經過了一個世紀的漫長等待,她終于站定在他身前,與他近距離地對望。
就在方才一步步接近的路上,範彤彤始終在想著,想著該以什麼話,來做為兩人分隔三年之後的頭一句。
那句話必須要夠震撼、要夠有力,要能一舉震碎掉他臉上太過平靜的表情。
她調整呼吸,在終于累積夠了勇氣後,才張開口擠出了聲音——
「租一組陽傘和躺椅要多少錢?」
MYGod!範彤彤!你去死啦!你你你……你究竟在說什麼東西?
你怎麼會問出這種白痴問題?
話出口後她惱得險些咬掉自己的舌頭,但幸好這句話或許不夠震撼,卻在他平靜無波的眸底,添惹上了笑意。
「有分等級的。」範繼書開口,依舊是悅耳低沉的好听嗓音。
「什麼等級?」她沉醉在那把久違了的嗓音里,傻傻追問。
「如果只是單租陽傘和躺椅只要六歐元,但是若要帥哥坐陪,價錢另議。」他向她開起了玩笑。
「那麼如果我要的帥哥,指定找老板呢?」她順著他的話開著玩笑。
「那你可能得等上幾天了,因為我們的老板人在英國……」他直覷著她,自動解釋,「這間店及所有器材或人員都是我同學父親的,我只是來幫忙看店。」也是他同學的父親以雄厚的人脈資源,為他解決了居留問題。
範彤彤眸里浮現一抹了然,「所以你剛剛才會容許那個老女人吃你的豆腐?」
因為敬業?因為處處以客為尊?因為他不過是人家的伙計?
她不禁暗暗松了口氣,知道了他仍是他,至于那些外在的改變……呃,就不妨算是入境隨俗吧。
「倒也不全是這麼說的.……」他的眸底再度浮現她不懂的光芒。「或許我是真的喜歡被人吃豆腐。」
「少騙人了,如果喜歡你就不會悄悄閃開了,哼!你是很敬業也很會幫朋友的忙……」她忍不住月兌口指責,「可你對于另一個該敬業的地方——‘永邦’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範副總裁?」
話一出口範彤彤就後悔了,因為看見他的眼神在瞬間變冷。
她實在不該如此心急,應該先和他多扯點題外話再切入正題的。
只可惜話語如風,出了口就收不回了。
接著她听見他冷著嗓音的回答,「‘永邦’和我沒有開系,你在這里所看見的男人,也已經不是當年的範繼書,而是個全新的男人了。」
听他毫無感情地將過去切割得一干二淨,範彤彤再度管不住自己的嘴。
「人的未來可以創造,人的過去卻無法抹去,就算你躲在這里再經過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百年,就算你再如何地將自己改頭換面,範維邦先生和湛蓉芳女士曾經養育過你二十幾年的恩情及事實,卻是永準永遠存在的。」
範繼書伸掌阻止她,聲冷如冰,「夠了,我不想再听了。」
她卻被阻得更加惱火。
「不想听只想逃避現實?只可惜不論你怎麼逃避,終其一世都改變不了你曾經姓範,曾經是範維邦養子的事實!還有那個我曾經和你打打鬧鬧,黏著你喊叔叔的事實!」
她失控沖口而出的實話讓兩人先是一震,繼而都有些狼狽了。
她紅了臉,而他則是轉過身想找事做,不打算再理她。
範彤彤見狀,忍不住追上去,在他背後開口喊他︰「——叔……」
「不要再這樣喊我了!」
他沒有看向她,但那背對著她所拋出來的惡吼,活像是一只受了傷的野獸。
她听了火大,硬是跑上前扯住他,逼他看著她。
「我就要叫!我偏要叫!我非要叫給你這只會逃避現實的膽小表听!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
如果她嫌他方才乍見時的冷靜表情,看了會扎眼,那麼此時他臉上勃惱的表情,就該被歸為傷眼了。
範繼書咬牙切齒地從牙縫間迸出了冷語,「好,我不逃避!你究竟是來做什麼?是來提醒我,曾經犯下一個多麼不可饒恕的錯誤嗎?」
「如果你的錯誤指的是那一夜,那麼犯錯的人並不是你,你只是個受害者。」
「你才是受害者!我大了你那麼多,又明明了解範維邦的霸道任性,卻還傻傻地自墮陷阱,就算我不是罪魁禍首,卻也是個幫凶。」
沒錯,他是個幫凶!
雖然在那種情況下,他是逼不得已踫了她的,但既然發生了就是事實,事實就是他踫了一個他不該踫的,單純天真的,視他如親叔般的女孩。
他是不可被饒恕的,所以他無法再面對她,也無法再若無其事地用著「範繼書」這個身分了。
範維邦有錯,錯在恣意妄為,但他又何嘗無錯了?
若非是他先對她動了心.先有了不當存在的念頭,讓那老狐狸給瞧了出來,又怎會想出那種下三濫的招數?
老狐狸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親孫女兒,就只求能攏絡他的未來接班人,以及確保接班人的未來子嗣體內,能夠再度流著範家的血。
血濃于水!
範繼書嘴角浮現苦笑,這是他無論再如何努力,也無法達到的目標。
無論他做得再好,在那曾被他視作親生父親的老人心目中,仍是比不上一個違逆出走,死了多年的範逸書。
因為只有範逸書才能為他們生下流有和他們相同血液的子孫。
他在範維邦的心里永遠比不上範逸書,否則範維邦又怎能那麼冷血地,全然不去考慮他尷尬的立場或意願,只是把他視作一匹種馬,設下了如此的圈套?
「那一夜根本……根本……根本就……」範彤彤犯起結巴。
雖說她深知誠實為上策,也不斷以「華盛頓砍倒櫻桃樹」的誠實精神來期許自己,但心里知道和身體力行……嗯嗯,根本就是兩碼子事,她還得先深呼吸,才能夠凝聚勇氣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