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太感動,這次來看你可沒好事,還記得那天我交給你的三塊玉嗎?」
白猿搖動肥臀,用力點頭。
「記得收好,無論是誰來向你索討,都不能給他的。」
白猿又呶了聲,並用眼瞪他。
男人指著自己笑了笑,「我?包不包括我?呃……那可也還不一定。」
不懂!白猿搔首困惑。
會這麼問原只是在鬧他,在開玩笑罷了,沒想到男人居然會這樣回牠。
「姑且不論畫皮術的神奇,能化形騙人了,有時就算是同一個人,也有可能因為心態上的轉變,而使得我,不再是我了。」
白猿听了這話只是搔首搔得更起勁,眼見頭頂上的毛都快被搔拔掉一半了。
男人大笑,坐起身來拍拍牠的肩頭。
「听不懂?呵,別說是你,有時連我自己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麼,只是莫名其妙有了這樣的念頭罷了,這樣吧,我同你說個暗號,如果將來我來找你索玉,但那時的我說不出這個暗號,你就別將玉給我,懂嗎?」
男人傾身湊近白猿耳際,小小聲地說出了只有他們兩個能听得見的耳語。
交代完畢後,男人再度倒下躺回雪地上,睇瞧著天際悠悠浮雲。
「當年師父將我養大、傳我術法、教我辨曉天地是非,他說可由著我胡鬧,可由著我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唯一不許的就是動心生情,不許對人事物產生過重的執念,要能適時放手,我自問做得還好,師父是我唯一親人,他死時我沒哭,甚至還無所謂地偷挖開他的墳,你爺爺、你爹爹死的時候,我都是直接將牠們的尸身踢下山谷,連埋都嫌麻煩,死都死了,不管放哪兒終究是一堆腐肉白骨,擱哪兒有啥分別?」
男人好笑地轉瞥了眼眸,覷著那听得瞪大眼,捧著心口一臉驚惶的大白猿。
「干嘛這種表情?將來你死時我也是這樣比照辦理的,而如果我死了你也要這樣做,听到了沒有?要不我做鬼了也不饒你!踢下山谷,讓誰也找不著。」
他收回眸光,一臉理所當然的神情。
「人要活得久自當凡事不掛心,別去在乎那些在你生命無盡流轉過程中,短程過客的來去生死,要不又怎能活得開心,活得自在,對不?」
男人說完話,閉上眼楮正待休息,陡地听見了一串撲翅聲響由遠而近,他張開眼楮蹙眉坐起身,伸出了掌,不多久後果然看見一只翠綠色的小鳥,停在他掌心里。
在這樣高度驚人又冷得出奇的絕嶺之上,如此身形縴小的鳥兒原是絕不可能飛得上來的,但這只翠鳥卻不同,牠並不是一只真鳥,而是一張符紙,一張他用自己的血畫出的符紙,會來尋他。
小翠鳥落進他掌心,立刻變成一張翠綠色的符紙。
這是他與離兒約好的暗號,當她急需要他時,她就放出翠鳥,無論是相距多麼遙遠的地方,無論得飛行多久,翠鳥都有辦法找得到他。
紙上只有潦潦數語,除了她目前的所在位置,她寫了要找他來幫別人忙,救別人的命,還說了那人的姓名,說他叫做莫強求。
莫強求?莫強求!人家都自個兒說了莫想強求了,這丫頭干嘛還要雞婆?
幫別人的忙?救別人的命?
幫別人的忙!救別人的命!
這個小笨梨又來了!
心軟雞婆又善感唆,他人生死干她何事?又干他何事?
居然為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放出翠鳥!
也不想想他交代說了是要在「她」當真急需他時,才許放出翠鳥的。
翠鳥是讓她用來救自己的命,而不是救別人的命,他又不是觀世音菩薩,他人生死干他屁事?
不救不救不救不救不救不救!不救不救不救不救不救,打死了也不救!
不幫不幫不幫不幫不幫不幫!不幫不幫不幫不幫不幫,打死了也不幫!
他再瞧瞧那張紙,上頭全寫著別人的事情,連句想念師父或是問聲你好不好的話都沒有,愈看還愈生氣。
這麼沒心沒肝、少腸少肺,鎮日只會惦著幫別人的逆徒,他理她做什麼?
男人沒好氣地用力拋開手中符紙,再度朝天仰倒,狀似自在地躺回雪地上。
他想著按計畫待會兒該來場雪上冰球,或是來個雪地烤肥魚,再來個……
來個啥?
他居然半天想不起來,不悅地張開眼楮,可一張眼閉眼,他看不著天上的雲,想不起冰球烤魚,他只能看見……只能看見……
看見那小笨梨懇求的大眼楮。
懊死!男人猝然坐起身,伸手重重拍雪,弄得滿身雪濘。
然後他一臉不悅地起身撿起符紙,將它收入口袋里,再轉身對著傻坐在一旁,壓根看不懂他在干什麼的大白猿。
「我得走了,下回再補你烤肥魚!」原先說好牠陪他滑雪,他就請牠吃烤肥魚的。
話說完,男人一個揮手,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人,獨留大白猿忍不住又去搔頭了。
奇怪!他剛剛明明說了還要再多待幾天的嘛,怎麼這樣就讓那只小鳥給喚走了?
這可和牠認識了幾十年,向來凡事無所謂的他不同,非常不同喔!
大白猿眸底升起了一絲擔憂,想著男人會不會是生病了?
第九章
前「莫家大宅」今「伊家大院」內,以往的倉庫,現在的地牢。
牢里關了個男子,他先前是這里的少爺,現在則是階下囚。
他曾信誓旦旦地說一定要再回來,卻絕沒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
他感覺到潮濕、陰暗、寒冷、饑餓,以及……痛楚。
潮濕陰暗來自于他身處在一間見不著天日,不曉日夜時辰的地牢。
寒冷是因破衣不蔽體,溫度低且濕;饑餓則是幾日沒糧下肚只喝水的結果。
至于痛,並不是來自于臉上、手上、身上的大小傷口,或是遭到拳打腳踢的五髒六腑,而是來自于心底深處的……心痛。
他的心很痛,好痛,痛到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其實已經奄奄一息了。
他身上的一堆傷口潰爛流膿,甚至發出了惡臭,眼楮被打腫到僅能微撐開一道縫,他的耳朵被割掉了一只,耳臉相連處只剩干涸血塊,鼻梁被打斷,人中被打裂,膝蓋被打碎,腳筋也被銼傷到拉不直了。
他甚至無法有一頓好覺,因為他整個人被高高吊起懸掛在半空中。
他就像是一塊等著過年時要用的臘肉,掛在那里,曬在那里,垂在那里,無能為力,只差沒被灑上粗鹽和花椒粒。
就連整日飛繞在他身旁打轉的嗜血蒼蠅,也都讓他像極了一塊臘肉。
即便自知瀕臨死亡,但那個囚他的人以及他自己,都不願意讓他當真死去,即便此時對他而言,死或許還會比生來得舒服一點。
囚他的人不願他死,是不想錯失了任何一回能再痛快折磨他的快樂。
而他不願死,則是不願意放棄任何一線希望。
只是這種希望並不是為了他自己,就連那濃濃的心疼,也不是為了自己。
即便傷勢沉重,但他耳力還在。
那僅存的耳尖一動,他听見了聲音,全身緊繃地起了暗暗的期待。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想將眼皮撐開,即便只是一線也好……
真的,就只是一線也好……他好想看見……想要看見……
他做到了,看到了他想見著的人,以及那一鞭迎面而來的索命笞打。
啪地一聲,那一鞭毫不留情地劃過了他的臉頰,讓他原已血肉模糊的臉又多了一道新的鞭裂傷口。
的疼痛,在這些日子里對他已形同吃飯一樣的尋常了,甚至還要感謝這一鞭能讓他清醒點,好有多點的力氣撐開眼皮,去看著那正在執鞭行刑的可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