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錯!即便長發曳地,但那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一個長得俊美無儔、氣質冷峻的男人。
他比她高了許多,至于年紀她估不太出來,只知道至少大了她八、九歲吧。
令人驚訝的是他的眼楮,那雙瞳子竟然是藍色的,是那偏屬于琉璃狀、浩瀚無垠般的水藍色澤。
她瞪著他那雙藍色的眼楮,發著傻,好半天擠不出話來。
就在隔日,仁壽殿里傳出了噩耗。
年庚二十八的寧妃在睡夢中驟逝,無疾無痛,無原無由。
第一章
我纂鬼怪書,號稱予不語。
見君晝鬼圖︰方知鬼如許!
如此趣者誰?其唯吾與你。
晝女須晝美,不美不城傾。
晝鬼須畫丑,不丑人不驚。
美丑相輪回,造化為丹青。
——百鬼圖題詩袁枚
天氣悶熱,官道上來往的行人不多。
但即便不多,只要有人經過那二人一驢的身旁,就會忍不住回過頭多看兩眼。
之所以會惹來如此側目,那頭垂垂老矣,邊走路還邊滴口水的老驢子,及那年紀看來約莫十二、三歲,身著布衣,背著背架竹簍趕路的書僮僅佔小部分原因,最大的因素,還是那臉上恰然自得地笑著,騎坐在老驢背上的少壯男子。
但有關于此人為少壯,還得是在走過之後,再回頭一瞧,這才能夠知曉的。
若只是打身後瞧去,男人那一頭以玉冠高東著的銀亮發絲,是極有可能會讓人誤判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
若真是老頭兒騎老驢,大家也就沒閑話可嗑牙了,但當路人看清楚男人那不到三十的年紀,再搭上了輕搖羽扇、嘴里還偶爾哼吟詩句一派優閑狀時,還真是忍不住要為老驢抱起屈來了。
喂喂喂!綁下還能算是個大男人嗎?
瞧那頭老驢都快讓您給「騎」死了,難道閣下就不能行行好?饒過它?
就不能自個兒下來勞動您的尊腿,運動運動嗎?
若真是要省點力,也該是讓老奠扛竹簍,分擔分擔那孩子的負擔吧?
明明身強體壯、手腳不缺,卻是這樣地沒心沒肝?
真是叫人看不過去!
虧這家伙還生得俊模俊樣,貌比潘安,沒想到竟是個沒本事的軟腳蝦!
只見一個個走過這支隊伍的人,總會忍不住皺眉沉著臉這麼想。
不單是想,甚至還有些乎日專愛打抱不平的漢子會在走過他們後,一個回頭朝地上用力吐了口唾沫,罵了句——
「欺老兼欺小!這是打哪兒來的狗屁倒灶、沒腿廢柴?」
然後還故意對著老驢背上的男人捏了捏胳膊肘、瞪了瞪凶眼才肯走開。
但無論是被罵了或是遭瞪了,那掛在銀發男子臉上的笑容,竟是半點也不曾稍減,他甚至還有禮地朝著對方的背影,笑嘻嘻地拱手作揖。
「多謝指教!」
「師父,那不叫指教,那叫做唾棄!而且還是極度不屑的唾棄。」
諷涼嗓音來自于走在老驢身旁,背著行囊的荏弱少年。
少年開口,嗓音女敕尖甚至微甜,原來「他」並非男生女相,也並非體質孱弱,而是個女扮男裝的少女。
幸好那捏胳膊肘的老兄早已走遠,否則若要知道了這銀發男子正在「操累」的竟是個女女圭女圭時,怕不正義感街上腦袋,挽高袖子跳上驢背,開扁揍人了?
听見徒兒這麼說,那騎在老驢背上的銀發男子,手上的扇子搖得更加輕松愜意,臉頰上的笑窩也更澡了。
「他那意思是在表達著唾棄嗎?怎麼我感覺不出來?」
當徒弟的滿臉沒好氣。
「師父大人,您的‘感覺’向來有自動篩揀的能力,除非是您自個兒想要的,否則一概不認、不理、不買帳。」
「真是個善解師意的好徒兒!」男人笑眯著一雙丹鳳俊眸,心滿意足地再搖了搖扇子,「不枉師父打小將你給含辛茹苦地拉拔到這麼大。」
她有沒有听錯?這騎著驢的男人是說了些什麼嗎?
他真的說出「含辛茹苦」這四個字嗎?
當人家徒兒的忍不住抬頭瞧了瞧天空。
很好!雷神沒出來閑逛,她甭擔心師父大人會一個下小心,因為撒謊而被雷神給劈成了雨半。
她能夠長到一十四歲,天知道他究竟「拉拔」了她多少?
除非站在一旁看熱鬧、講風涼話、笑咪咪搖著扇子兼轉頭就走叫做「拉拔人」,否則,她實在是無法認同他這樣的說法。
同一件事情兩個人的看法南轅北轍,究竟誰在撒謊?
不消多做爭辯,只須瞧這會兒兩人一個騎驢,一個走路,一個搖扇說笑,一個悶著頭背著行李趕路,就足已證明誰說的是真的了,不是嗎?
「說到了這里……」
丙真如徒兒所形容的,銀發男子面對不想買單的情緒一概不收,對于徒兒的沒好氣,他不但能毫無所覺,且還能繼續自說自話,長吁短嘆。
「離兒,在你爹信守承諾將你帶來交給師父的時候,你也不過才出生三日,就像只小耗子一樣,怎麼才這麼一眨眼的工夫,你竟然都已經這麼大了!」
話說完男人再度搖扇,並且滿懷感慨了。
「真個是流光逝如箭,因循不覺韶光換,華志分馳年,韶顏慘驚節……」
真——是——夠——了!能不能找個人來,讓這男人停止出聲,安靜一下?
因為找不到人,又因為那位喋喋不休的男人恰是她的師尊,她不能夠「犯上」,于是洛離只能逼自己靜心閉耳,將那一番傷春悲秋的感懷詞,全都給擋在耳外。
不是她不想聆听師尊教誨,也不是她目無尊長,只是她師父著實沒個為人師父當有的樣,個性有些孩子氣也就算了,偏偏又愛說些不負責任的誑語,像他剛才那一番話若改成其他任何人來說都成,就只有他,絕對不應該!
什麼不覺韶光換?什麼韶顏慘驚節?對他根本就下具意義的,好嗎?
一個容顏不會衰老的男人,他憑什麼去和人傷春悲秋?又憑什麼去和人長吁短嘆歲月流逝?
快別嘔死了世間數算不清的「正常人」了好嗎?
是的!她的師父並不正常,因為他不會老去。
從她出生到現在,她漸漸地長大,但他卻從來沒變過模樣,始終是那一張絕俊出色,好看得叫人咬牙切齒,瀟灑得叫人刺眼反胃的模樣。
至于年歲?正確數字不可數,只听說至少年近三百歲,可偏偏他看起來,卻是連三十都不到。
不會變老並不代表他是神仙或是妖怪,他是人,是一個術法高強的人。
一個有著陰陽眼,能夠與靈界冥府做溝通,本事極高的術士。
一個被江湖人敬稱為「鬼王」,本名喚作曲無常的男人。
他對外宣稱作術不為斂財,不索酬,只是想充當人與鬼邪妖物間的溝通橋梁,好使得陰陽兩界各安本分,不少曾經受過他幫忙的人,甚至敬稱他為「陽間的地藏王菩薩」。
但所謂的「不索酬」不過是句場面話,只要是和她師父多走近的,尤其是打小將她給帶大的鬼婆婆,那才是真正知曉內幕的——
「什麼叫不索酬?」他只是懶得向陽人伸手罷了,若是陰人該償付的那份酬勞啊,呿,他可從沒拿少過。
「無論你是冤鬼想重新投胎、想不被臭道士給逼到魂飛魄散,或是想來個借尸還魂與生前親人見面哭訴,你就得來求他羅!」
「而且還得先約定要以來生的多少陽壽,或是現在的多少鬼技做交換,否則呀,哼哼,一切免談!他那副永遠青春不老的模樣,還不都是靠這樣換來的?就連小梨子你呀……」
表婆婆輕撫著膝上娃兒的青絲,喚著她的小名,臉上浮現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