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初時乍起的瘋狂尋覓只是源生于受蠱,但在經過了一段時日的掛記及思念之後,即使周遭物換星移,即使他的心思已然澄淨,但心動的感覺,卻是依然還在。
依然還在。
真的還在。
郎焰容著桌巾在眼前再顫動了下才溫吞吞伸出手,一把翻開長桌巾,一個將身子屈縮成小蝦米,扎著麻花辮,緋紅著臉的豆腐西施登時映入眼簾。
「呃……嗯,郎掌門,您好!」
尷尬尷尬好尷尬!詩曉楓一邊打招呼,一邊窸窸窣窣爬出了供桌底下。
他審視著她狼狽不安的神情,表情漠然依舊,其實心底卻在強忍著笑。
真是難得!
這陣混亂的日子以來,他還是頭一回有了想笑的念頭。
他睇著她,突然傾身靠過來,甚至還伸長了手臂,她慌張瞠目不知如何是好,卻見他只是若無其事從她發上取下了幾張破符紙,想必是方才她躲進桌下時沾惹到的。
「妳躲在里頭……」
他在她面前坐定,突然興起了想逗她的念頭。
老實說,即便是除去了什麼法術蠱咒的原因,她依舊是個清純可愛、很討人喜歡的小泵娘,她的女敕頰如豆腐般軟女敕,大眼里也總是盛滿著溫柔,比這青城山上所有的大姑娘、小泵娘都還要吸引人,他在她家的鋪子前躺過一段時日,知道她家鋪子所以生意興隆,其實有大半的原因是沖著她這塊活招牌的。
「是在磨豆腐嗎?」
詩曉楓被他逗笑了,也終于卸下了緊張情緒,「磨豆腐?就這麼丁點大的地方?」
「要不妳躲在里頭做啥?」他好整以暇地請教,明知故問。
她紅著臉,決定撒謊到底,千萬不能夠說實話,因為喜歡個男人還追到人家家里的靈堂上來?那實在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呃,因為明兒個天沒亮就得下廚煮早齋,你們青城派里食指浩繁,人口眾多,我總得早點來做準備,所以剛剛我在里頭,只是為了……想菜色。」
他忍住笑,「想出來了嗎?」
她一本正經,「還要再想想。」
他佯作好意,「需要幫忙嗎?」
她搖搖頭,「郎掌門日理萬機已經夠忙的了,不需要為了這點小事--」
「別這麼喊我。」他淡淡打斷她,眼神有些遙遠。
「為什麼?」她微微傻眼,他當掌門是名正言順的,不是嗎?
「因為目前會這麼喊我的……」他眼神帶著明顯的譏諷,「多半不是出自于真心。」
「我是真心的!」她急急辯解,「我認為你實至名歸,絕對足以擔當重任,那些家伙在背後亂嚼舌根,純粹是嫉妒你,你千萬不能因此就對自己沒了信心。」
「這就是妳剛才在里頭發抖的原因?妳在為我打抱不平?」
「他們那麼說你,難道你都不會生氣?」她掄起小拳,臉蛋緋紅,好像又生氣了。
「他們說的是事實,我為什麼要生氣?」
他竟然還能夠無動于衷?
「他們說的全是謊話,你已經被他們影響了!」她愈說愈生氣了。
「他們並沒有說錯。」郎焰直直地看著她,「我的武功不及人,我在江湖中毫無威望可言,年紀又最小,我有哪一點足以支撐青城大局的?」
「你爹爹是武林宗師之一,他慎謀能斷,他智慧滿滿,他既選中了你,就一定會有他的道理。」
她說得氣急敗壞的,彷佛遭人中傷詆毀的人是她自己。
「妳有沒想過他們說我爹是病胡涂或是中蠱了,也許是真的呢?」
「那當然不是真的!」詩曉楓愈說愈是生氣,「你是最好的,他們是因為對你不夠了解,才會有如此的錯誤判定。」
他愈來愈想大笑了,「人家罵我,妳好像比我還要在意。」
「那當然了,因為你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很好很好呀。」
「我到底哪里好了?」
「全部都好!」她大聲堅決回應。
郎焰終于笑出聲來了,「我才覺得妳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對我中了蠱……」他伸手溫柔地撫著她的發絲,俊容朝她降低,俊朗笑容化為綿綿嘆息,「而我,好像也還是的。」
對于他的動作,她只能張大著眼半天無法反應。
她僵愣愣地覷著他傾身靠近,這也是頭一遭,她終于能將他的容貌給端詳個仔細。
沒有糾結在一塊的紊亂毛發,沒有虱蟲蒼蠅,她看得目不轉楮。
她是真的中了蠱吧?她如是想。
否則,又怎會覺得他那光滑的頭顱後方似有著佛光耀眼?
還有,又怎會覺得他那清爽男性的面孔猶如著天神轉世?
眼前的他,豐額挺鼻,寬闊厚實的耳垂,英挺的兩道劍眉,山型的鼻翼,顯示著性格果斷具決策力,下顎方正,嘴唇上薄下厚,顯示著處世自有定見,不易被人左右擺布。
她微微冒了汗,開始因著害怕而往後退縮,他的眼神讓她有些不安,還有她那正在胸腔中躁動著的心也讓她害怕。
詩曉楓一退再退,直至身後抵著了棺木再也無路可退了,既然無路可退,她也只有面對了,她抬起頭想抗議,卻讓他伸過來的大掌給嚇沒了所有的聲音。
他也是中了蠱吧,睇著他專注而熾熱的眼神,她不得不這麼想著。
他伸手撫上她清麗的臉龐,再順著臉頰緩緩滑下,從她的頸到肩,再到她的手臂,輕觸了下她的小掌,他的臉龐靠得她好近,溫熱而純粹男性的呼吸吹拂在她頰畔,以及唇上。
她無意識地將下頷微微抬高,莫名地期待著。
她並沒等得太久,他的唇終于輕輕地落上她的,那一瞬間,屋內氛圍驟變,變得曖昧,變得地轉天旋。
從她那綻著玫瑰色的眸里望出去,所有的物品彷佛都飄浮到半空中……雛菊、白燭、蒲團、白幔、桌幾,甚至于……是那具擱在屋子正中央的棺木。
弊木?!
像是從雲端跌回現實里,詩曉楓趕緊將他給推開,並用手背用力拭著唇瓣,意圖湮滅證據似地。
「你……你居然在你爹的靈前……嗯……」
「吻妳?」郎焰幫她接下了後語,「不行嗎?怕我爹突然坐起身來罵人?」
羞慚轉為了驚駭,她還當真轉身去看,見棺木沒動靜,她才松了口氣。
「你爹才剛死,你不應該……」
「人一死了雙腿伸直逍遙,聰明如我爹者,就該知道別再爬起身來自尋煩惱了。」
那倒是,她恍神地想,倘若當真死後有知,方才那些在白幕後方的絮語毀謗早該逼得老人家坐起身來指鼻開罵了。
「你會怪你爹嗎?他留給你一個爛攤子。」
「當然不會,他是我父親,我怎麼會忍心見他受苦?這幾年里他只是在苦捱著最後一口氣罷了,能在走之前將掌門的位子交出來,他至少走得安心。」
「他安心了,那麼你呢?」她語帶憐惜。
「我還年輕的……」他笑得瀟灑,「我無所謂。」
「你曾經想過接掌此任嗎?」
「從來不曾!」他搖搖頭,「不過這幾天里我想了很多,有些事情當時不覺得,如今看來,竟都是有跡可尋。」
案親雖然臥病在床多年,但腦子卻比誰都還清楚。
徒兒中老大老二老三雖然各自成了氣候,都在江湖上立下萬兒,但就因為他們都認定自己最好,是以誰也不願意服誰。
不管是傳位給他們之中任何一個,這個青城,都要分裂。
且在經過了幾年的明爭暗斗下來,眾人的心思盡是在爭權奪位上打轉,早已迷失了本性,更忘了青城派的修道本業,所以他們都已經不再合適了。
反觀郎焰,就因為他和師兄們隔著一長段的年歲距離,涉世未深,氣候未成,反倒成了最好的可造之材,所以自他十四歲開始,叔公最愛找他麻煩,一次次的故意挑釁,一次次的使壞賭約,甚至連那場「終極大懲罰」,如今想來,應該都是出自于父親的授意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