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關妳事!」夏天勉力想在陌生人面前維持尊嚴,卻很不容易辦到。
「那邊也不對啦。」她又喊。
「不關妳事!不關妳事!不關妳事!不關妳事!」如果看得見,他一定會去揍扁她的。
「撞到樹了啦!踩到貓大便了啦!壓到蜥蜴了啦!」
寧靜一邊搗亂一邊叫,末了縱上前去挽住他的手笑。
「騙你的啦,你也真是的,看不見就看不見,瞎子就瞎子嘛,死要面子做什麼?我只是想和你做個朋友而已,你別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嘛。」
「我不需要朋友!」他憤怒強調,她卻笑嘻嘻好像沒听到。
「騙人!你剛剛明明跟你爸爸說,說你什麼都不要,說你只要寧靜的呀!而我……」她笑轉著可愛的雙瞳,「不就是寧靜!」
此寧靜非彼寧靜也。
夏天真恨自己一時口誤,他該說的是安靜,他說錯了,卻引來了個與「寧靜」絲毫不符,卻是名叫做寧靜的小女生。
他真的拒絕過她的,她卻絲毫不受挫,先是硬纏著問出他的姓名,繼而每天厚著臉皮爬牆進來,跑到了他住的二樓,纏著要听小提琴,還由原先說好了的逗留數分鐘,自動延成了一整個下午。
時值暑假,她多得是時間和他耗,而他也不懂為什麼,她听來應該是不會缺少友伴的那種人,卻偏偏愛來接近他這個一點也不「夏天」的夏天。
也許……夏天輕蔑冷哼,她生得很丑很丑,所以寧可和個看不見的瞎子為伍,而且還整天瞎子長、瞎子短地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亂喊。
無視于他的抗拒,她緩緩滲入了他原本平淡的生活,她甚至還跟貴嫂混熟。
那天下午,白屋里漫起了巧克力蛋糕香,不是為他,是為她。
她在樓下吃蛋糕,他在樓上生悶氣,電話鈴響他也沒理,好半天後他準備走下樓,卻听見了那個不速之客正在幫他接電話。
「別擔心,夏伯父,我會好好照顧小天的……呵呵,是,小天就是夏天嘛,我通常都這麼喊他的……生氣?不會呀!小天很少跟我發脾氣的……」
那倒是真的,夏天冷冷地想。他是很少跟她發脾氣的,因為他通常都是用冷然凜冽,冰漠無聲來試圖打發她的。
他不是「不想」將她趕走,而是「無法」將她趕走。
言語的殺傷力對這個臉皮超厚的小女孩壓根無效,而他又無法「明目」張膽地拿棍子將她趕出去,因為他是個瞎子,如她常掛在嘴邊上的,是個瞎子哪!
驀然,在經過長達一年多的黑暗時光後,他頭一回想笑。
若在以往,他是絕不允許自己去踫觸此類禁忌字眼的,但自從這個莫名其妙的爬牆丫頭出現之後,這個字眼,似乎已不再那麼令人難以接受了。
是的,他是個瞎子,但那又怎樣?
「無聊?不會呀!我覺得你們這里很好玩,剛剛我才和貴嫂做了個蛋糕,小天沒吃,他說他不愛巧克力的,對了,您知道他喜歡什麼口味的嗎……栗子呀?嘻,我知道了,下一回我做個栗子蛋糕給他……夏伯父,您別這麼說,我很喜歡交朋友的,您幾時來?我帶您去吃我們村里的『哇嗚哇嗚』冰……沒听過?呵呵,那當然,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嘛,意思是你會一邊吃一邊哇嗚哇嗚地大聲贊好……」
夏天模回房間,想將那叫寧靜的女孩同她的聲音一塊關在門外。
但,他的心願沒能維持多久。
門口傳來敲門聲。
「小天,我可以進來嗎?」
又是她!
夏天躺在床上,知道她只是問問罷了,不論他的答案是什麼她都自有主張,上一回他鎖了門,結果她爬窗進來。
丙不其然,開門聲夾帶著燻風直闖,恣意地進入了他的世界。
自從看不見後,他的嗅覺變得靈敏,他看不見她的人,卻認得出她的味道,她的味道反而比較像他的名字,很夏天。
就是那種會讓人聯想到花香、聯想到蟬鳴、聯想到海邊太陽的味道。
「小天,你爸爸打電話來,他說過幾天要來看你。」寧靜像個盡責的小秘書一樣,他卻翻轉過身背對著她。
「叫他別來,我想要安靜。」
「你要的是寧靜而不是安靜,而且,你已經有了呀。」
她湊上前去嘻皮笑臉,還想將他翻轉過身來,她拗性十足老想要逼他面對他不想面對的現實,但她畢竟力氣不及他,末了她心一橫,索性踢掉鞋子爬上床,還爬到他的正面側著身躺下,和他面對面氣息互換。
「妳在做什麼?」
夏天被她的拗氣弄得既窘且惱,他只是個瞎子卻不是個太監,說到底他終究還是個男孩的,而她到底知不知道?
「在和你說話呀!和人說話時,注視著對方的眼楮是一種禮貌。」
她的聲音听起來很自然,但事實上在爬上床前,她還是有些不自在的。
她十四歲了,不是小孩子了,男女分際隱約明白,但她向來只要是認定了的事便會全力以赴,反正她臉紅他也看不到,而今天,她是鐵了心非得敲破他那以「目盲」為名的蝸牛殼不可的。
「注視對方的眼楮是一種禮貌?」他冷笑,「包括瞎子在內?」
「瞎子又怎樣?我問過你爸爸了,他說你是因為受傷才會看不見的,而且你可能還有機會──」
「夠了!」夏天大聲打斷她的話,「我不想再听。」
「你不想听,只想要寧靜嗎?」她淘氣地笑嘻嘻提醒他。
「我沒這麼說。」他再笨也不會去犯下同樣的錯誤。
他不要寧靜,他不要任何人,他只要一個人的獨處!
「看不看得見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她伸手觸踫著他那雙黝黑深邃卻失焦的眼,卻讓他像拍蒼蠅似地拍掉。「其實你的眼楮很好看,你如果不說,誰都不知道你根本看不見的。」
他冷嗤,「不用看眼楮只消看動作,他們就會知道我是個瞎子。」
「你又不是為別人活的,管人家怎麼想?」她不贊同。
「我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去受人嘲訕?」他是瞎了,可不代表連自尊心一起死掉。
「你還沒試過又怎知別人會怎麼看?就算人家真的會好奇,也不過只是一陣子的事情罷了,看多了就沒什麼了。」
「我管他們慣不慣,我壓根就沒打算讓人知道我的存在。」他只想躲,躲一輩子也好。
她很驚訝,「你不會是想一輩子就躲在這鬼屋里拉小提琴給鬼听吧?」
「就算是,那又如何?」
「那很浪費的呀,你拉得那麼好,而且你才十七,還有大把青春……」
「夠了!」他討厭這種話題,「妳浪費這麼多口水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我想帶你到鬼屋外面走走。」
他輕蔑冷哼,再度轉過身去,「妳能不能放過我,到別的地方去玩?」
「不行!」在他背後的嗓音很是堅決。
「為什麼?難道妳真的找不出比『玩』一個瞎子更有趣的游戲了嗎?」他諷刺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貶低自己再順帶貶低別人?玩?」寧靜的聲音難得有火氣,「你看不出在將你拉出自我保護殼、面對人群的努力上,我是多麼的認真嗎?轉過身來,夏天,面對我,面對事實,面對你真的是個小蝸牛的事實。」
他理都沒理,甚至還閉上眼楮想去和周公下棋。
听見他故意發出鼾音,寧靜火大了,蠻性一發牙一咬,爬蟲似地先爬至他身上再滑進他懷里,小手攀緊他的頸項,兩條細瘦的腿兒還順帶扣上,和他面對面纏上,他張開眼楮緋紅著俊臉狼狽掙扎,卻只是掙得她更加死黏著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