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臉埋入他柔軟的手中。
眼淚沒有意義,早就知道,有些錯不是以「年少無知」為名就可以獲得原諒的。
吉哥哥的寬容只是再一次提醒自己當年的愚蠢。
※※※
從有記憶起,這世界上仿佛就自己一人,除了每天為他送來日常用品的那些陌生而模糊的臉。
這世界有多大呢?每次走到將自己緊鎖在一個小院落中的高牆邊時,他總要這麼問。
也只是一個單純的問題而已啊。他並不會想到外面去,那些陌生而模糊的面孔,惟一的共通處便是,望著他時的畏懼而冷漠的眼神,似乎努力地想視他如無物。那些人所在的世界,他不去也罷。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高牆外,有一個聲音總是銀鈴般清脆地呼朋引伴。怎麼會有那麼好听的聲音呢?令他每天情不自禁地站在牆根處,細細地聆听。
卻從未想過要見那聲音的主人一面。被這高牆鎖住的自己,也許真的是書上寫的那種怪物吧。偏偏,伴著一個被丟入牆內的小球,那聲音銀鈴般清脆的人兒活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
「天哪,好漂亮的孩子呀,簡直比得上吉哥哥和姐姐呢。」
他不知道什麼是漂亮,但直覺的,他決定討厭她口中那個吉哥哥和姐姐。
他喜歡她贊嘆著看他的眼神,在她那雙大大的眸子中清清楚楚地映著他的影子。可是,他不要有他以外的影子啊。
「咦?不說話,啞巴嗎?我可沒有震得人啞口無言的美麗啊。」
女孩兒嘻嘻地笑著,走上前好玩地模模他的臉,再模模自己的,吐吐舌,「九嬸說得對,我再這麼在外頭野,臉皮一定比男孩兒的還粗。」
他只是痴痴地看她,好希望那雙小手就此停留在自己的臉上。
「真是啞巴嗎?」女孩兒有些失望,隨即眉開眼笑地說︰「算了,你這麼好看,也不枉費我千辛萬苦地爬過這個高牆,那些小兔崽子還說這里住的是個怪物呢。我倒要問問,上哪找這麼美麗可愛的怪物?」
看著男孩清純美麗的雪白臉頰,女孩兒忍不住傾身上前親了一口,看著男孩愣住的大眼,她只得安慰︰「我也是第一次親人,你也不算太吃虧呢。」
那濕濕軟軟的感覺叫「親」嗎?他不由得撫住臉,嘴角不由得微微翹起。
「你真好看哪,這麼漂亮的‘鹿兒眼’,比我漂亮多了。」女孩大方地贊嘆。
漂亮嗎?可他卻喜歡看她的眼楮啊,這麼大,這麼亮。
「這球你想要嗎?」
看看他手中一直緊握的小球,女孩兒問。見他仍不開口,豪氣地揮揮手,「送給你,反正這球也只是我偷爬進來的一個幌子。」
轉身走到牆根下,女孩兒仰頭看看高牆,低頭看看自己已然有些破爛的襯衫,苦惱了一下,「九嬸要罵就讓她罵吧。」
他就那麼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她靈活地越過高牆,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當日,他便讓人帶了一面鏡子來,他要看看什麼是她口中的「漂亮」。
可是,結果令他好失望,盡避心中仍有小小的竊喜,他卻不以為自己值得她那樣的贊嘆。
有什麼比得上一身泥沙滿臉淘氣的她突然出現時,給自己的震憾?
※※※
從樂吉那出來,樂景宜的一雙眼紅腫了,等在門外的九嬸見了,平靜地視而不見。
兩人默默地走著,樂景宜只覺得頭痛得厲害。從有記憶起,自己便沒這麼痛哭過,小時候縱是有再多的不滿,在樂家重重的規矩下,也是化為無言的反抗。
「你這些年,倒是有了一點出息。」九嬸的聲音有一絲隱隱的贊許。
出息嗎?樂景宜茫然地看她一眼,不明白自己為何沒有該出現的欣喜。
從小,她便是長輩們告誡小孩千萬勿走入歪道的前車之鑒。何況,她有一個太完美的姐姐。她崇拜姐姐,姐姐是無所不能的。可是,心中也有自卑吧,否則不會那麼焦躁不安,心浮得沒有去處,于是惹是生非,闖了禍以後,受傷害的人卻原諒她,任她遠走高飛,諷刺的是,外界將她的離開視為反叛家族的一大壯舉。她是極想離開,可是不要是以那種方式啊。
「可是,這些年你也野夠了,該回來了吧。」
停下腳步,九嬸的眼神略帶嚴厲地看著她。
回來?樂景宜心中一驚,她從沒想過還可以回來。
九嬸一嘆,目光轉向前方,「你該助夫人一臂之力的呢。」
「姐姐?」樂景宜覺得有些荒謬地一笑,「姐姐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的。」
她再也沒見過比姐姐更聰明、能干的女人,而且,從小姐姐在樂家這樣復雜的大家族里從來就如魚得水,不像她。
「樂家不比以前了。」九嬸回頭瞪她一眼。
「我知道。樂家現在的狀況一年比一年好。」雖然只身在外,她卻從未忽略樂家的情況。
「好?」九嬸面部的線條更顯嚴厲,「我不明白夫人在想什麼。當初,她力排眾議廢了樂家許多的老規矩,我心中雖是不願,也一直是支持她的。畢竟,像樂家這麼出色的女人不多,我信她會有一番作為。可是,如今--」九嬸恨恨地咬著牙說「如今」這兩個字。
樂景宜的面色也嚴肅起來,「九嬸,如今怎麼了?在姐姐的主持下,樂家不一直是在蒸蒸日上嗎?」
她還不知道姐姐會廢了這麼多早就腐朽的、無用的規矩,真正是大快人心呢。既然是力排眾議,這其間肯定有許多波折。這樣睿智有魄力的姐姐,她不允許任何人有所非議,縱使是撫養她們長大的九嬸!
「可燕家發展的速度可以更快!」九嬸板著一張臉,精明的雙眸有些激動起來。不甘心啊,眼看著凜家一直遙遙領先,段家的氣勢也越來越驚人,樂家的步伐卻一直慢吞吞。她太清楚這一任「樂緋盈」的實力了,遠不止如此的。
「九嬸!你是在指責姐姐什麼嗎?」樂景宜的聲音放冷。
九嬸的表情一窒,不自然地扭轉頭,繼續往前走。
「不說這個了,說說你帶回來的那個男子吧。」九嬸換了個話題,聲音又恢復了自然。
「暫時的男朋友而已。」這是她準備好的說辭。
「哼!」九嬸冷冷地一笑,「你想蒙我?丫頭,你從小雖就沒什麼規矩地和那幫野小子廝混,也不是塊風流的料。況且,那小子的面相不一般,究竟是什麼來歷?」
樂景宜對著九嬸那雙嚴厲的眼楮嘻嘻一笑,「九嬸,您怎麼也見色起意了?他不就是長得順眼了一點兒嘛!」
「討打!」九嬸漲紅了臉,作勢揚起了手。
樂景宜哈哈大笑,一路嘻嘻哈哈的,又成了個撒嬌邀寵的孩子。
※※※
你痛苦嗎?寂寞嗎?
有人這麼問過他。
而他,見著對方那雙同情的雙眸,只覺得好笑。
什麼是痛苦?什麼是寂寞呢?他問。
是真的不懂啊。有滿屋子的書,有滿院子的花花草草,有樂器可以自娛自樂,有名叫「計算機」的東西可以冷眼看世界,他還需要什麼呢?
對方猶豫了,很久才給了他一個答案︰寂寞和痛苦就是令你想流淚的東西呀。
嗤!他從不會想要那些無用的液體呢。
那,你就沒有想要得到的東西嗎?對方急了。
他看著對方那雙終于泄露出的雙眸,笑了。
他要的,他會自己努力去尋找,告訴別人也沒用啊。
※※※
「咦?這個我喜歡。」
一走進門,樂景宜瞧見用西瓜雕成的一朵碩大的牡丹,興奮地彎腰湊在上面一啃,抬起頭時,嘴里已含了兩片「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