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離開。現在不能。
離開之前,他瞥到床頭擱著一本眼熟的書,是易安那天從思煙房里帶過來的。他走過去拿了起來,書里掉出一張書簽,是思煙手制的。幾行縴秀的墨跡映入他眼里——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蘇軾/江城子)
尾聲
轉眼,天氣涼了一些,空氣顯得清爽,也帶著幾分蕭瑟……
秋天來了。
孫易安腳下踩著單車,悠閑地享受著午後的靜謐。
再回到茶坊已經兩星期了,不過,她還不急著讓茶坊重新營業,只是讓自己隨性四處游游蕩蕩。前些天,她回到孫家老宅重新打理一番,住了兩天,再見到許多年沒見到的遠親、近鄰,生澀中仍透著熟識的況味,令她覺得……恍如隔世。
在外晃蕩了一下午,回程的途中,遠處的花田里,有個身影向她招著手。定神一看,才認出是某個她常向他購花的花農。她笑著揮手應他,卻不打算過去。
她「戒掉」買花的習慣了。不曉得為什麼,突然間,她不忍再看到花朵在被迫離了土後日漸枯萎死亡的模樣。紅顏薄命。在生物界中,花朵本就是最脆弱的,她並未多情到學黛玉葬花;死生有命,若是它們能隨著自然的時序開謝,她不會不忍。
總之,再回到茶坊後,每次騎著單車出門,回家時,她仍是一身輕盈無長物。
突然,她發現一輛熟悉到有些刺眼的黑色車停在她身前不遠處,更熟悉的是,倚在車門旁那副頎長的身形。
一陣慌亂襲擊她,她立刻跳下車,猶豫著該不該走向他……他來做什麼?
半晌,她終于牽著車走近。這些日子,為了重拾平靜的生活,她一直避免想起他,還有兩人之間的種種,雖然它們總是如鬼魅般突地出現,但她總能強壓下翻騰洶涌的思緒,假裝一切都好……這才發現,這種平靜有多虛假、多脆弱;那些被她刻意忽視的感受,有多強烈。
唐豫是在這一刻,才確定她的記憶己經恢復。現在,站在他眼前的,是孫易安,也是孫思煙。「你忘了你的東西。」
她發現他拿在手上的畫冊,立刻將單車拄在一旁,伸手接了過來。「謝謝。」她顯得有些拘謹。他應該看過了吧……她忖著。
兩人沉默了片刻,眼神都集中在畫冊上。
「你以為一走,事情就能解決了?」他冷道。
好犀利……他來就沒打算讓她好過是吧?這是她欠他的。
「我道歉。」她誠心地說出這三個字,早在六年前就該說了。
「哈!」他仰頭一笑,眼神變得由原先的銳利轉為深沉。「我多活了這六年,跟你從過去糾纏到現在,大老遠開車來,能得到的就是‘道歉’兩個字?」
「我……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事實上,所有的回憶、言語都梗在她的喉頭,紛亂無頭緒,教她不知從何說起。
「就這樣?你確定沒有別的話說?」見她低頭沒有回應,他轉身打開車門,準備離開。
「唐豫!」她慌忙喊他。難道只能這樣?兩人什麼都沒說,就這麼又分別,此去,兩人還有見面的機會嗎?「你呢?你來是為了什麼?」
背對著她,他淡淡地丟下一句︰「為了告訴你,我是傻瓜。」
「你別這樣……」這樣的他教她心痛,她拉他半轉身面對著自己,道︰「錯的人是我,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自己的任性和倔強害你吃了很多苦……」
回想起過去,她不得不承認就一個男人愛其情人的方式,他對她仁至義盡——她脆弱易感,他處處照拂她;她愛特別苦澀的純咖啡,他為她學會煮咖啡;她愛獨處,他不吵她;她郁郁寡歡,他扮演一心取悅褒姒的幽王,百計思量只為讓她露出歡顏;她一皺起眉頭,他就帶著她上山下海,非要她忘卻一切痛苦……甚至到最後攤牌的時刻,他也沒有吐出一句惡言。
「我的欺騙更害你失去‘唐氏’,若不是我,你不用創立‘遠之’,你的成就也不會只有如此——」
「你知道嗎?這些都微不足道。」
是了……她突然憶起,當時,在真相被揭穿前,他已經自願放棄了「唐氏」總經理的高位,連半點努力與嘗試都沒有。如果他真的在乎唐氏,他不會這樣輕易放棄,是不是?還有,那場車禍,他甚至連生命都可以不要!如果……如果他連這些都不在意,那麼,他在意的是什麼?
此刻,她猛然驚覺,她負他有多少!
「對不起……對不起……」她不禁哽咽。這男人曾經這麼愛她,而她是用什麼回報他的?欺騙、偽裝、冷漠、背叛……
「可是,我當時是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我只想保護我父親……我不知道事情會這麼嚴重……」
當年的她才二十歲,是個被父親、被情人嬌寵過度的女孩,她怎麼會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像是死棋。唐平原、唐世明以父親醫療過失致人于死的事件威脅她,如果事情再來一次,她回到二十歲,她同樣沒有選擇……在與他朝夕相處的日子里,好幾次,她都想把事情和盤托出,只是,想到父親,她怎麼也說不出口。此外,她更怕一旦被他知道了她接近他的目的,她會失去他……他愛她,她當然比誰都清楚;但是,他的愛是那麼濃烈、決絕,以至于她沒有把握,當真相被揭穿後,他會仍愛她到足以原諒她。
她就是這麼任性、自私、小家子氣,才會把事情推到絕境!
看著她臉上滿布的淚痕,頓時,他的心軟化了,過去一些無解的謎終于釋懷。在整個過程中,他同樣受到了痛苦和煎熬,莫說當時的她不過是個孩子,他,可嘗不是睥睨自負到以為只要擁有她,世間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炳!這屬于二十六歲的輕狂!
他以為只要有愛,沒有什麼事不能解決,卻渾然不覺,自己過于激烈的愛竟是她痛苦的根源之一。
審視著她的五官及白皙的肌膚,幾道淡淡細細的傷疤在陽光中若隱若現,雖然不再像前的思煙以美得讓人驚艷,卻另外有種柔和的美感,教人感覺舒服自在,而且看不厭——
然而,她身上每個傷痕,都是他的狂妄與殘酷造成的。想起俞姐形容她車禍後康復的過程……她何嘗不也為他吃了許多苦?而她可曾責怪過他、埋怨過他?
他差點就害死她了!
他心里一陣寒……就這麼千鈞一發,很可能他們會帶著憾恨從此天人永隔。若非上天給了他們一次重生的機會,他們再也無法見到彼此,更沒有機會像現在一樣,用不同的眼光檢視自己的過去……就差那麼一點!
現在,她站在他的眼前,臉上淚痕斑斑,自責自己當時的錯誤,而他呢?他虧欠她的,又該怎麼算?
他遞過自己的手帕給她,讓她擦干淚痕。
「你怪過我嗎?」
她搖搖頭。「那天晚上,坐在你車里的時候,我心里想著,如果能夠以死償還對你的歉疚,那我死也無憾。我一點也不怪你,因為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即使你一個人過了那段辛苦的日子?」
「那我早就忘光了。」
如今,他們在這里,對過去已能釋懷,該是讓一切傷痛劃下句點的時候了。
但是,在那之前,他想弄清楚一件事——
別開臉,他輕吐出他的問題︰「我想知道,你當時……是不是愛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