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長長的廊上,沒看見俞穎容人影,她也不知道要走去哪里。走著走著,她發現走廊盡頭有一扇玻璃門通向外面一塊凸出的露天平台,上面擺了幾張長木椅、木桌——倒是一個可以逃避現實的安靜角落。想必這樣的設計造福了許多病患、家屬及醫護人員。
她挑了張最靠外面,也是醫院味道最淡薄的椅子坐下。一天下來,她的頭痛沒有好多少,和唐豫這麼一吵,頭痛得更厲害了,再加上晚上風大,而她只穿了件薄薄的針織上衣,坐著感覺有些冷。
只是,她寧願在這里縮著身子擋風,也不想那麼快再進到里面。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突然,一件外套飄落她肩頭。
她仰頭一看,唐豫已經在距她一公尺之遙的位置上坐下,手上拿了兩個印有連鎖咖啡館標志的紙杯。
她寒著臉攏了攏外套,將其中溫暖的氣息圍在身子四周,不想因為生他的氣而跟自己過不去。
他將其中一個紙杯遞給她,熱氣蒸騰著她冰寒的手指,她低聲道了聲謝,眼神沒多看他,仍望向外邊的夜色。
他打開杯蓋,濃濃的咖啡味飄向她,她也跟著打開,啜了一口。
他在陰暗中端詳著她。除了額際的疤外,衣服遮蓋不住的手指、頸子看起來都與常人無異,就是白。還有,就是瘦得過份,他懷疑風再大一點,她就會跟著飄了起來。他在意到她的手幾乎不離太陽穴,今天一整天都是這個樣子。
「很痛?」是車禍的後遺癥吧,看她老是頭痛。車禍……突然好奇她對造成自己現況的車禍剩下多少記憶。
「一點點。」
他想笑——她的「一點點」可能是一般人的「非常」。可是她為頭疼所苦的樣子讓他笑不出來。
她很快地喝光咖啡,然後起身。
「只剩楊大哥一個人在病房里?我先回去陪他——」
他一把拉她坐回椅上。
「穎容在陪他,兩個人難得不斗嘴。」
他的言下之意極明顯,她不禁微勾起嘴角。
拉開兩人的距離,她屈起腿抱在胸前,頭就低低地靠在膝蓋上,看起來有些疲累。在經過許多個無眠的夜後,她的黑眼圈都出來了。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探她的肉疤——
「你干什麼!」她嚇得舉起手肘格開他擅作主張的手。
他沒回答,但手上探索的動作沒停,而她已經是靠在牆邊,沒路可退了。
或許她下意識不願意退開……他指尖傳來的的輕柔觸感,像是有催眠效果似的。
終于,他尋著了,拇指按壓在其上輕揉著,有些微的刺痛,卻很舒服。
「這樣會疼嗎?」
她搖搖頭。
他像是得到了鼓勵,將另一手拿著的紙杯遞到她手里。
「拿著。」他拉近她,手上按摩的力氣加重。
她嘆了口氣,閉上眼楮,感覺全身暖了起來。雖然還氣他,心里也防備著,怕他又提起昨夜的事,但是,她就是舍不得離開。
「如果你這麼在意它的存在,怎麼不動個手術磨平它?」
總是這樣……他的觀察力讓她無所遁形。
「試過一次,可是它還會長,不過已經比原來的消了些。醫生說了,如果真要它復原到像是只被刀輕輕劃過一樣,至少還要三、四次手術。我想算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既然都這麼決定了,就不要這麼多心,老是注意到它,連帶覺得大家都在注意它。」
「我沒有。」她硬是反駁。
「你自己知道。」
好霸道。
她低下頭,讓頭頸更埋進他的外套,呼吸著他的氣息,感覺他指尖的溫度,呼吸漸漸變得舒緩,在她以為自己快睡著之際,耳畔傳來他的聲音——
「車禍的事,你記得多少?」
「嗯?」她真的好累,他問了什麼?哦,對,車禍。「我爸說——」
「我知道你爸爸說了什麼。你呢?你記得什麼?」
記得什麼?還能記得什麼……她屢次回想,腦子里總是一片空白,對于回憶,她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
只是,經他一問,似乎真的有些畫面在眼前閃過……
「車……很快……」她的聲音有著遲疑。不是騎自行車嗎?爸爸這麼說的。可是,她能看見窗外高速飛逝的景物,車速快得她胃抽痛——然而心情是平靜的。怎會這樣?為什麼這些年她深信不疑的「真相」,開始起了一絲絲的裂縫?
他的手抖了一下,手的動作卻沒停。
「還有呢?」他的表情看不出情緒,只是輕聲誘哄著。
「旋轉……大火……像爆炸一樣……」
「然後呢?」
「很燙……紅色的雨……臉濕了……」
隨著她斷斷續續的話語,他的動作時輕時重,漸漸停了下來,低俯的臉陷入陰影中。
「還有……流星,好美。」
「流星?什麼流星?」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極沙啞。
「滿天的流星……許願……」
「你許了什麼願?」唐豫追問。
「你許了什麼願?」
「不告訴你。」
「說嘛,什麼願?」黑暗中,他帶著笑意的眼神閃閃發亮。
她記得。那夜,他開了一晚的車……車窗一路是開著的,讓暗黑中的海風送來陣陣的咸味。下車後,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到後來,只听得見沉沉的心跳和呼吸聲。他的、她的,分不清。
停下腳步,隨他抬起頭。只見滿天星繁似棋,如箭的流星以弧線四射,美得讓人無法呼吸……
她許了什麼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
「不告訴你上
她猛地縮起身子,不住地顫抖,額際的疼痛燒灼著。不能再想了!
「怎麼了?」唐豫摟近她不停發顫的身子。真相就在眼前,該不該再探?他……和她,能承受嗎?
這是思煙的記憶,還是她的……在劇痛中,孫易安勉力睜開眼望著近在咫尺的他的眼神秘、深邃得看不出思緒的眼。
她的視線游移,在他的眉眼五官間徘徊。他成熟了許多,也滄桑許多,看起來好疲憊、好脆弱……
怎麼會這樣?印象中的他應該是傲氣的、跋扈的,不是嗎?
她的心好痛。閉上眼,蜷進他的懷里,口中低喃著什麼,教人听不清楚。
「你說什麼?大聲一點……」他低頭將耳朵靠近她的唇邊。
「一願郎君千歲……」
他的臉部線條倏地僵住,眼神也冷硬起來。
「不準說!」他的聲音含著緊繃的怒意。
「二願——」他不要她說,她卻不能不說——怕再沒機會了。
「不要再說了!」
「妾——身——常——健——」說完,她感覺多年來難得的輕松,但眼淚卻不自禁地撲簌流下。
他突地放開她,踉蹌著腳步離去。
她失了魂似的不住啜泣,卻不知自己因何而哭。不知過了多久,俞穎容出來找她,她才發現,臉上的淚痕也不知道在何時便干了,原來她就一直坐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
回程的車上,她幾番忍不住想從後視鏡中探求唐豫的眼神,然而,他一直沒看向她一次也沒有。無止盡的沉默……沉默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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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各報紙財經版上登出了一則讓商界為之沸騰的消息——
遠之驚傳財務危機股東賤價拋售持股
﹝本報訊﹞地方政府土地政策大轉彎,遠之觀光農場計劃受阻,限期停工,十億心血盡岸東流。商界名人唐豫以飯店業起家,近年加速旗下企業之擴張轉型,推展國內觀光娛樂事業不遺余力,無奈幾宗開發工程一波三折,日前,于台南、台東的觀光農場王程更被限期停工,致使兩年投資血本無歸。保守估計,此一停工效應讓原本資金即不豐厚的遠之企業至少虧損十億,對遠之未來影響極巨。目前總經理唐豫亟思解套方案,除積極與銀行團交涉,申請借貸展延之外,據可靠消息指出,極有可能借由處分名下長期獲利可觀的遠之飯店,以期度過難關。消息傳來,股市一片慘淡,以飯店股為最,而向來名列績優股之林的遠之飯店股價更是以無量跌停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