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不自在的是她。
咖啡煮好了,雖然情況沒有想象中的慘烈,但也好不到哪兒去,水沒沸騰她就急著煮,後來的動作又太慢,聞到一絲焦味時大勢已去,本來想倒掉重煮一壺,沒想到他人已經站到眼前了。
她只慶幸咖啡煮壞了,顏色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外表看起來一切正常。
他用期待的眼光看著壺里焦黑的液體。見她拖延著動作,徑自將手臂橫過她的肩膀,自己動手起來——突地,她的呼吸凝止,發現自己在他雙臂中。雖然沒有踫觸到,但她感覺自己渾身細胞敏感地騷動起來。
她好怕自己突然腿軟,就這麼攤進他懷里。
他若無其事地倒好兩杯咖啡,拿起一杯就近聞香,同時,那只越界的手也收了回去。不過,卻仍挨在她身旁。
她長長吐了口氣,心髒跳動之快,害她以為自己得了心髒病。他知不知道一個無意的舉動會為別人帶來多大的困擾?
待情緒稍稍平復之後,她用眼角偷偷觀察著他的動作——拿起杯子,輕啜一口——若不是咖啡沒她想象中的糟,就是這位唐先生表現了極為罕見的絕佳涵養。因為他又喝了一口,並且狀似愜意地端著咖啡到沙發上坐下。
她不敢實信地看著眼前屬于她的成績,直覺不能相信自己的技術,卻也只能認命地端起品嘗——
媽呀,跟柏油沒什麼兩樣!要不是發現他正在看她,她一定立刻吐出來。勉強吞下肚後,她取出櫃子里的糖罐,直接舀一瓢到嘴里含著,想除去那種苦澀的感覺。
「想進步就多喝兩口。」他皮笑向不笑地吐出這句金玉良言。
她臉又紅了,看著他啜飲的動作仍持續著,她有些不可思議。
「你也想再進步?」她含糊道,有點嘔氣的感覺。
他聞言失笑,像是想忍卻忍不住。
「沒有,只是覺得這種糟透了的味道很讓人懷念。每個生手都會經過這個階段。」他也不例外。教他煮咖啡的是思煙。
她附和地點點頭……俞穎容說得沒錯,這人真的有病。這種恐怖到會殺死人的咖啡竟然能喝得這麼津津有味,不是病了是什麼?
他笑笑地又啜了一口。
「你今天心情很好?」不知怎的,她的語氣帶著挑釁。
他感覺到了。不過,他只是挑了挑眉,從口袋出模出煙,就這麼刁在唇間,似乎不急著點上,也沒立刻回答她,只是顯得有些失神。
接著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嘴角的笑意逐漸擴大,看得她有些毛骨悚然,直覺他接下來會講出什麼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
「遠之快垮了。」
他輕松的語氣像是講著「我們晚餐吃意大利面好不好」、「去散散步吧」之類的話。她還沒反應過來。
「不,不會那麼快,大概需要一、兩個月的時間。」他更正。
孫易安以為自己听錯了。放下杯子,跨過地上那些擋路的家伙,在他斜前方的躺椅上坐下。
「你說什麼?」遠之?他的公司?
「你听見了。」他沒看她,仍是一臉「有所思」的笑。
「快垮了?」她再次確認。
「嗯哼……」他終于望向她。「說個日期吧。」她不解地望著他。「什麼意思?什麼日期?」「你要它在哪一天倒,我來運作。看是要撐久一點,還是要加速滅亡都可以。」
他不只有病!她覺得他簡直喪心病狂了。秀致的眉頭蹙得緊緊的,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顯然以折磨人為樂。
「你不相信?」他不用等她的回答就知道答案。「沒必要騙你,拿你尋開心。其實這狀況有一陣子了。有人動了手腳,讓我那些正在進行的計劃動不了。我還撐得下去,是因為飯店的股票上了市,資金方面暫時沒有問題。不過,在這種被掐住脖子的情況下,整個‘遠之’就靠這飯店吃喝了」他所說的她完全不懂,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給她听。
「不過,如果他們的動作加大,我也沒把握能再撐下去。商界最怕的就是風聲,任何一個風吹草動,所有人就開始比賽抽腿的速度誰快。把整個企業的身家財產都賭在飯店上似乎很不智,只是,有點腦子的都知道,飯店是‘遠之’目前惟一獲利穩定成長的子企業。
她安靜地听著,直覺他是利用說給她听來整理他自己的思緒。
「他們會怎麼做?運作媒體、制造不利‘遠之’的消息?嗯哼……這麼做有用,要我一定這麼做,這太方便了。何況我們的資金本來就不雄厚,像賭梭哈一樣,若是賭技勢均力敵,如果沒有旗鼓相當的本錢,籌碼少的一方注定被吃干抹淨。所以,怎麼辦……放棄飯店?非這麼做不可。當然,不能太快,愈慢愈好,這樣還可以抬點身價,對我們有利。嗯……就是這樣。先這樣吧,再看看。」
「他們是誰?」她忍不住問了出口。
他有點驚訝她會問。聳了聳肩,回道!
「我的兩個哥哥。」她瞠目結舌的樣子把他逗樂了,他喜歡看她這樣,什麼心思情緒都瞞不住,不用費心猜謎。「別驚訝。我們一開始就不是打虎捉賊親兄弟的好模範。事實上,我母親只是我老頭的情婦,所以,在唐家人的眼中,我是個來路不明的雜種……」這話他說得平靜,不帶苦澀。他在唐家被這樣叫了十幾年,都沒感覺了。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害你?」她無法阻止自己的好奇心追問道。
「因為我老頭把公司留給我。」
「就是‘遠之’?」。
「不,‘唐氏’。‘遠之’是我離開‘唐氏’後創立的……這段歷史又臭又長,有機會再說給你听吧。」他淡然一笑。沒必要在這時候讓她知道那段丑陋的過去。
她看著他的眼角、嘴角在瞬間流露出疲憊,忍不住細細打量他……若不是那一臉的胡髭,若不是那一頭凌亂的發,若不是眼中的凌厲譏誚,他,應該是個陽光俊朗的人吧?她這麼猜測著。
他曾經是,她突然肯定。這一刻,她倏地感覺自己了解他的一切——他的家庭、他的艱辛、他的種種壓力……
她傷害過他……莫名的,這項認知襲進她的思緒。她傷害了他,讓他失望……這項認知令她駭然!
為什麼?她怎會有這種想法……和歉疚感?唐豫沒有發覺她的異樣,靜靜地蹲坐到地上,拿起一個個的木雕、漆器把玩著,一個接著一個,仔仔細細地審視。經他審視過的,分成了兩大壁壘,大部份在他右手邊,少部分在左手邊。
她沉浸在自己的茫然中,心不在焉地看著他的動作,就這麼過了將近十分鐘
「廚房的櫃子里有垃圾袋,幫我拿過來。」這是命令句。
她從茫然中抽離出來,雖然對他的指使心有不平,還是乖乖地照他的話,拿了個塑膠袋給他。只見他敞開袋口,將右手邊那堆家伙丟進袋子里,絲毫不顯憐惜。
「你在干什麼?」她被他絕決的動作和袋子里強大的碎裂聲嚇著,不假思索地拉住他的手。
「覺得可惜?」他回望她的眼神深邃而冷靜。他絕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頓時了解,放開手讓他繼續。
「這些垃圾,讓它們留下來是侮辱了整個空間。」
一個袋子不夠,不用他說,她轉身又去拿了幾個給他。就這樣,不出幾十分鐘的光景,原本家倉庫一樣的起居室登時變得寬敞起來。
「一次一部份就好,慢慢來,不用心急……」
他一面說著,一面瀏覽著起居室;他放眼所及的地方,孫易安都為那些在可預見的將來恐怕會遭受同樣命運的「藝術品」捏一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