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天恆沒料到她竟然大庭廣眾下說出這些話,一時俊臉填滿尷尬,苦笑的望了望謝氏兄妹和阿野一眼。看著懷中哭成淚人兒的俏佳人,不由得放軟口氣。「傻孩子,哭什麼?」頓了頓,臉上居然泛起一陣赧紅。「你怎麼說怎麼算,成了吧?」
傷心的丁小纏沒察覺他的話便是在對她做某種承諾,只任性的捉住他的語病。「你……你叫我傻‘孩子’?哇……果然你只把我當成長不大的小孩!」
常天恆一臉又是無奈、又是無措,耐著性子壓低聲音哄道︰「這些事私下再談好不好?別讓人看笑話。」
謝蒼碧一臉興味盎然的注視兩人,阿野更夸張了,雙手撐住下顎笑眯眯的仿佛在看戲般目不轉楮。只有謝妤恬一臉傷心欲絕,明白兩人之間再沒有自己介入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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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阿野悄悄的來到常天恆的寢居門外。
站在門外怔忡良久,阿野始終下不了決定。模了模貼身放在胸膛的匕首,臉上出現少見的猶豫。
自小無父無母,惟一的親人便是師父。打他有記憶開始,師父便告訴他,常天恆是他殺父殺母的大仇人。于是他勤練武功,此生惟一的念頭便是手刃仇人,以慰今生無緣見面的父母在天之靈。
那天師父告訴他,大仇人重現江湖了,于是他拜別師父,此生第一日踏入這個繽紛的世界。以往他的足跡從未離開過那座自小生活的小山頭,平日與他相處的只是一名聾啞老婦,而師父每隔一段時間才會出現教他武功,除了一再強調他今生惟一的使命外,從未多說什麼。
師父總是嚴格的教他武功,臉上從未有過笑容或者是對他的進步有任何一句簡單的鼓勵。小小年紀的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滿腦子只被仇恨填滿,一心一意要復仇。
原以為報仇是長大以後的事,那天師父卻反常的緊張催促著要他立刻前去誅殺仇人。听師父說這個大仇人武功異常之高,雖然自己也希望能夠早日復仇,卻不認為以他一個小孩子能完成這個使命。但師父可不管這些,堅決的要他立刻行動,以免常天恆一走又是十年。
得知常天恆的行蹤,也順利的接近他了,然而卻不由自主深深的被他吸引。那瀟灑的氣度、坦然的胸襟,真的是師父一再強調的嗜血成性的殘酷凶手嗎?如果常天恆真的是個無恥的卑鄙小人,為何那麼多頗具名望的江湖高人卻一再地稱頌他呢?死在他劍下的據說都是為非作歹的大惡人啊,莫非自己的爹娘竟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壞蛋?
阿野小小的心靈被這個認知驚得慌了。如果常天恆殺了他的爹娘是在替天行道,又有什麼錯?爹娘在他心里是虛幻的,然而常天恆卻真真實實在眼前,偏偏自己對他又有種說不出的孺慕之情——這個正直溫暖的男人真的是他一心一意要殺的仇人嗎?
但是師父不會騙他的。雖然師父總是一副冷淡嚴厲的模樣,但在他心底卻是最最親愛的人。師父說常天恆該死,他就一定該死……
阿野小小的拳頭一握,仿佛在說服自己的行動是對的。他掏出藏在袖口的一管竹子,對著嘴朝濡濕破掉的窗紙緩緩吹出里面的迷魂香。
半晌,算算里面的人也該被迷昏了,阿野才伸出手慢慢的推開門。
走到床前,常天恆正閉目沉沉睡著。阿野怔怔的站在床頭看著他,不知怎地,眼角悄悄滑下兩行清淚。
這段短短相處的日子,三人間經常是笑聲不斷。有時和丁小纏斗嘴,兩人常常默契十足的一搭一唱,睹的她說不出話來。丁小纏迷糊的個性經常分不出常天恆在偷偷幫他,只覺得怎麼自己老是落居下風。于是兩人會相互眨眨眼,悄悄的交換一個會心的微笑。
雖然有時師父的交代閃進心里時他會刻意劃清界線,眼里也不由自主流露出對常天恆的恨意。但也不知他是真的感覺不出還是怎地,一只大手老強迫性的硬要揉揉他原本就凌亂的頭發。
那模樣真像是一個父親在對待使性子的孩子,充滿了包容和理解。
這段時日,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感受到溫暖和喜悅。有時像要刻意忘掉家仇血恨似的,專心的品嘗被疼寵的滋味。這種愛與恨的掙扎常常在心里交戰著,攪得他痛苦萬分。
他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今夜特意將所有的感情理清,決定報仇的重要勝過常天恆帶給他的溫暖。
阿野慢慢的掏出懷中的匕首,雙眼緊緊閉著,任由淚水再次淌下。他雙手握持刀柄,高高的舉起,對準常天恆胸膛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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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天恆早在阿野來到門外時便醒過來了。雖然在天山蟄居十年,卻沒有消磨掉他的警覺心,睡眠時往往像沒有真正睡著,短瞬間即可清醒過來。
他握住阿野持刀的手,冷靜的問︰「為什麼?」
阿野小小的臉上充滿著功虧一簣的忿怒,眼里淨是血絲,咆哮怒吼著︰「你這個凶手!還我爹娘的命來!」
常天恆靜靜的望著他,淡淡道︰「你爹娘死在我手中嗎?」
阿野抿緊雙唇,眼里帶著強烈的恨意,一瞬不瞬的盯著他。
「你爹娘是誰?」記憶中殺過的夫妻檔只有淮河一帶專門打家劫舍的鴛鴦大盜林氏夫婦,但那對夫婦年紀也在六十開外了,阿野怎麼看也不像他們的孩子。
不是阿野不肯回答,而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也不知道。雖然曾經問過師父,但師父只是忿怒的斥責他,要他先殺了仇人,其他的事以後自然會告訴他。盡避阿野心中對師父奇怪的行為深感不解,但也不曾再問過。
常天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慢慢的說︰「我是在十年前退隱江湖的,你知道吧?你今年幾歲?」
阿野怔了怔,一時間不明白他為何突然關心起他的年齡。
「八歲?九歲?」常天恆笑了笑。「若說我殺了你的父親,或者還有可能。若我十年前便殺了你母親,想來今日也不會有你了。」
阿野恍然明白他的意思。但自己究竟幾歲呢?怎麼師父也從來不曾提過?
「我……我可能十歲了,也許是十一歲……」阿野突然覺得煩躁。一管他的!人又不是馬可以看牙齒知道年齡,我也沒有年輪!沒有娘幫我記得生辰,你要我問誰去!」
阿野看來分明是個八、九歲的孩童,任何人都可以清楚的點明這個事實。常天恆望了望他,卻沒有多說什麼。
「你想殺我?」常天恆將那把從他手中奪下的匕首丟還給他。「動手吧!」
阿野接過,毫不考慮的高高舉起。
常天恆清澈冷然的眼眸望進他忿怒卻又突然生出猶豫的眼楮里,定定看著,瞧也不瞧他手中高舉的那把復仇利刃。
阿野持刀的手忽然顫抖起來,死盯著常天恆的眼楮也冒出委屈酸苦的淚珠。他咬著發顫的唇,忽然大聲忿怒的哭嚷著︰「師父!師父!我爹娘到底是怎麼死的!?告訴我!版訴我——」
他用力的踢倒一旁的桌椅,手中的匕首發狂的戳刺著紫檀木桌。眼淚鼻涕狂流了出來,當真撕心裂肺、淒慘萬分。
睡在一旁廂房的丁小纏被這個巨大的聲響驚醒,踉踉蹌蹌奔了進來。「怎麼回事?有賊嗎?」
阿野突然發足狂奔而出,差點撞倒迎面而來的丁小纏。
「哎喲!阿野你……」丁小纏一邊喃喃詛咒,一邊不放心的想追出去。
常天恆捉住她的手,緩緩的搖搖頭。「讓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