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依稀留有昨日夜里燃盡的百花油味,他重新換上一壺,延續未褪盡的氣息,重新再坐回她身邊。
「這桂花油是當令的,你喜歡嗎?」
喜歡。
靶覺到他輕輕牽著她的手,掌心里傳來熟悉的溫度,讓她感到莫名安心。
「昨晚夜里睡得好嗎?」
不好!我做了一個惡夢,在夢里一直跑。
他模模她的臉,濃眉微擰。「看來好像不太好。」
是啊!真的不太好。
「回頭我給你換個新枕頭,這個睡塌了。」理理她的雲鬢,沉靜的臉龐看似睡著了,卻依舊紅潤。
難怪啊!我會做惡夢。
她又听到他忙進忙出的腳步聲,出了房門又入了門,拿來新枕也抱了個大盆。最後,還是在她身側落坐。
他細心地替她換枕頭,還摘掉她頭上的簪子,拿起玉梳理順了她的長發。不久後,房里多了一大盆溫水,他挽起了兩袖。
「今日天氣好,頭洗好了人也舒爽。」他說道,兩手也動作了起來。
躺在床上,她心里哼著不成曲的小調,只要洗頭就很高興。
只是,他听不到。
一頭烏黑如瀑的秀發,發尾在水盆里漂了幾下,他拿著梳子整理著,動作熟稔像是已做慣,一舉一動都輕輕柔柔。
是的,她始終是他心頭上的一塊寶。
天冷時,擱在心里煨暖;天熱時,捧在手心吹涼。他小心翼翼,不敢怠慢,也不願意冷落她。
她知道他待自己的好,但她始終不清楚,他為何要待她這般好?她甚至連彼此的相遇也不知道,也不明白她怎成了今日這副德性?
前天,他夜里睡不著,跑到她房里來,沒說什麼話,只是坐在她身旁,將她的手握得緊緊地。沒過多久,她听到他淚珠滾落在衣衫上的聲響,對旁人來說,這種聲音怎麼可能听見?可她卻連門外的他由遠而近的步伐都可听聞。
那一夜,她听著他悲傷的心音,悶得無法入睡。白日,他倒是好好的,怎麼夜里突然傷感了起來?
他兀自停下為她梳洗的動作,見她靜靜地任他打理著,一時之間悲從中來。
「你舒服嗎?」她的靜默,在滕罡的心底,留下一道難以痊愈的傷疤。
這麼多年了,她始終仍是如此……
「洗好頭了,待會擦干後我帶你到外頭曬曬日頭。」滕罡笑著說,眼角卻有淚光。
他俐落地將她的長發擦干,仔仔細細地不讓水漬留在她的秀發里,再為她換上一套新的衣衫,便將蔣奾兒給抱出房門。
燦燦天光、蔚藍天幕,滕罡將她抱進亭子里,擱在軟榻上,怕她單薄的身子禁不住風吹,還為她蓋上薄毯。
她心里是笑著的。每當這個時候,她耳邊听著風聲、樹聲、鳥叫聲,便覺得通體舒暢。他待她的好是全心全意的,盡避她總是听不見他心里頭的聲音。但是她清楚,他是悲傷的。
牽著她的手,滕罡專注地看著蔣奾兒依舊紅潤的臉龐,她的容貌,停在那一日她合上眼的時候。自此,便不再衰老,仿佛光陰在她身上沒有半點改變。
然而他的歲月,卻在那一夜之後,飛快地流轉著。
「自從你睡著以後,我每天都在想,你什麼時候會醒過來?」滕罡心里頭緊了緊。「是今天、還是明天,又甚至是否在後天?」
她的耳邊,突然听不見流連在身側的美好聲響,只能听到他低低切切地傾吐。這些年來,她頭一回听見他的心聲。
「直到現在,我仍舊後悔,那一日沒有下定決心攔著你。說不定,我還能發自內心笑著看你。」當初他對她說有怨、有恨,其實都是怨著自己不夠勇敢,恨著自己不夠堅定,眼睜睜見她走上一條不歸路。
時至今日,光陰匆匆,他用下半輩子的人生等候她歸來、她的清醒。
「復應說,我們都在一起那麼久了,是該給你個名分。」說出這句話時,滕罡很難得的臉紅。「衛泱說,後天是個好日子,百年難得一見的好時辰……華堂說,大伙都有伴,見我們這樣擱著好像也不是個辦法,對吧?」
滕罡搔搔頭,即便她是睡著的,這樣的說詞,仍舊令他感到不甚自在。
「如果你反對……我是說……我想照顧你一輩子,就算現在這樣也沒有關系,又或者是……唉……」拍拍自己燒紅的臉面,滕罡改口。「我最近練了一套刀法,要來給你瞧瞧,那事兒晚些時候再說吧。」
他踩著有些慌亂的腳步,提起石桌上的青鋼刀就到園里練刀,那紊亂的氣息,毫無章法的勁道,完全不似天朝人口中,那個虎虎生風、令人聞風喪膽的斗神。
說出自己心聲的滕罡,不過是個普普通通,對她有愛慕之意的男子。
她听見後,不知怎地竟感到有些鼻酸,眼底的熱意來得很急很洶涌。他是不是發傻了,怎麼會對她說出這樣的事?
而且話怎麼只說到一半?太過分了!這男人當她沒反應好欺負不成?
可惡、可惡!真可惡!她要是能睜開眼,要是能看見他到底長啥欠揍模樣、要是能開口罵人,準要罵得他啞口無言,無法還嘴。
她要是……要是……
眼角流下一行清淚,她好想、好想再好好看他一眼……只要一眼,並且讓她記起那些她應當忘懷不了的往事,那就好了!
她從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想望。可是,她好想要親口向他道謝,謝謝他的細心照料,謝謝他全心全意愛她……
當淚水滑過清瘦的面頰,並且再也無法克制時,她告訴自己睜開眼,只看他一眼!求一眼之緣就好……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所謂的神只,那麼請听听她的心聲,她不願辜負他,不願違背自己的意念,讓她看一眼就好!
蔣奾兒抬手,那道她很想見的身影,終是得償所願的看到了。他比她想象中的還要高大,還要挺拔,甚至還令人傾心。
她淚流滿面,見他一舉一動之間,仿佛她曾經見過,卻再也憶不起的過往。她開口,想喚他的名字,卻害怕這是場夢。
直到滕罡再度回首,見到那雙他以為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眸時,他倏地一怔,眼角盈滿熱淚,踏出急切的步伐。
一步又一步,這里頭有他多年來努力堅持,始終都不肯放棄的執著。
直到今日,他見到了一絲曙光,那些曾經的風風雨雨,如今總算走到撥雲見日之境。
「奾兒!」他喊道,忍不住哽咽。
她淡淡地笑著,看見朝著自己走來的他,她胸中滿溢熱暖暖的溫度。
他伸手,給了她一個扎扎實實的擁抱,那包含他當初對她的歉疚。
「你回來了。」這一回,他果真是盼到她清醒了。
蔣奾兒欲張口,卻失語無法說話。所有魂魄已封入寶器之中,如今喚醒她的,不過是自身強大的意念,以及留在青鋼刀里那僅剩的一魄。再多的,也就沒有了。
她有很多感激的話想對他說,卻任憑她再如何努力也辦不到。
「這一回,你別再睡……別再睡……」見她痴傻得只能用笑容回應他,滕罡明白這一日終將到來,她若清醒,也僅能成為痴兒。
她笑著,淚水卻不斷奔流,嘴里咿咿唔唔,宛若是剛牙牙學語的小娃兒。
滕罡緊緊擁住她,淚水浸濕她的肩頭。「以後,不可棄我!不可棄我!」無論她是否听懂,滕罡也只想要這樣對她說。
從前這句話,是她常對他說;而如今這話,換他向她討回來。
蔣奾兒僅能瞪著遠遠的璀璨天光,咿咿啊啊地掙扎月兌口,喊著那些他盡避听來不僅,卻還是擱放在她心里多年來對他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