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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夜我沒上那條畫艇。
轎子行到市集中時,人潮如蜂,把我們家的轎子隊伍沖散,我掀開幕一角,看不見前頭的轎子,也看不見後面的,人潮繼續如潮水般涌來。
我不覺得慌,反而覺得有趣。十歲後足不出戶的我,頭一次看到這麼多人。
街上鑼鼓喧天,震耳欲聾,和寂靜的大院落相較,簡直是極樂世界。
還有賣糖葫蘆的!一支一支紅澄澄的糖葫蘆,還冒著騰騰熱氣,比娘頭上價值連城的血瑪瑙釵子還好看。
「停,停,」反正家里沒人看見我,我就下去買一支吧!我身上懷有一錠銀子,是哥哥給我玩的。
轎夫听命停了下來。我提了裙角往人群中擠過去。在你來我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好溫暖!初春的寒氣全給人與人摩肩擦踵的熱氣趕得蕩然無存。
好不容易擠到賣糖葫蘆的攤子。我向那肥胖的中年販子遞出一兩銀︰「買糖葫蘆!」
販子看了那錠銀傻了眼︰「姑娘,我們做小買賣的可沒錢找你,你這不是跟我開玩笑嗎?」
原來還有得找。
沒錢找有什麼關系,糖葫蘆比那錠銀子叫我愛惜,我恨不得吃它十串二十串。
「全部買好了。」
「我的財神爺來了!」
一支,兩支,參支……他讓我抱滿了糖葫蘆……紅衣的糖汁惹得我的白繡襖一片暈紅。
「還有呢!我幫你再弄。」
「不要了,不要了。」我趕緊轉身往回走,這時的我,看起來像是個賣糖葫蘆的小販。我如獲珍寶般的抱著,怕有人搶走。
人潮像浪潮打來,我踮起腳尖,哇!遠近十里全是黑鴉鴉的人頭!然後我就幾乎沒有再踏上地面,彷佛坐在轎子上一般,不由自主的向前涌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斷與我擦身……我感到暈眩、無助,好想哭喊,但仍緊緊抱著我的糖葫蘆……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腳才觸到地面。
在一處不知名的地方︰狹窄破舊的巷弄之中,人潮依舊在巷口流動,像一條奔騰的河流。
那河流阻斷了我的爹娘,我的秦淮畫艇,還有我的上元夜花燈。
平常足不出戶的我,哪里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一雙小腳,怕在這夜已走過比過去十四年還多的路。
可是我什麼都沒有了,我這個好命的王金鳳,只剩一把糖葫蘆。
我跌坐地上,邊舌忝糖汁邊掉淚。
「你在哭呀!你哭什麼哭,今天是上元夜呀!」有個男人擠進巷口來。他發現了我。
我不曾和爹爹與哥哥以外的陌生男人說話。看見他,我一直考慮要不要依娘教我的方式低下頭,才像大家閨秀。
他是個年輕人,約莫比我大兩參歲,穿著尋常的藍布衣服,身材瘦弱,褲管卷得老高,腳上一雙鞋也沒有。
看起來是個粗人。女乃媽管這種穿著的人叫窮光蛋,她曾經說,他們會窮得娶不起老婆。
我沒有低頭,好奇的打量他,一時忘了掉眼淚。
他伸手扶起我,我也忘了男女授受不親這件事。彷佛他就是我的親人。
「不要哭,人這麼多,還怕糖葫蘆賣不完嗎?沒問題,看我的,我幫你賣個精光,你爹你娘就不會罵你!喂,給我--」
他誤會我的意思了。但我還是把一大把糖葫蘆塞給他。他笑起來一口整齊的白牙真好看。
「我叫張雁,是水磨坊賣豆腐的兒子,今天我把娘做的甜糕拿出來賣,沒多久就賣個精光!」他搖著口袋,當當,「你看,全是錢!喂,你叫什麼名字。」
「王金鳳。」我羞澀的說。第一次有陌生男子對我問姓名,也是唯一一次。
「走吧!」他帶我從巷子另一頭繞出去,到了一處空地,揚著糖葫蘆大叫︰「一文錢一個,一文錢一個!」
丙然有人抱了孩兒喜孜孜的買糖葫蘆。他把銅錢放在我掌心里︰「喂,你要收好,人多手雜,別給扒了。」
遠處有盞盞燈火,在夜色中開出千百朵光花,我的眼給燈火迷住,也給他興致高昂的臉迷住。
「別發呆,學我賣,將來你就會了!」
他分給我兩支︰「學我叫,一文錢一個!」
「一--文--錢一個!」
如果爹娘打此地經過,他們一定不認我是他們的女兒,但我從未如此開心過!
「一文錢一個,大聲點!」他的聲音是江南腔,高昂處有轉折,轉折中有餘韻,可比爹的樂師拉的琴好听。
「一文錢一個!」
我們邊走邊笑,不久,只剩一只糖葫蘆。
「這支我們一人分一半吧!」我饑腸轆轆--一把糖葫蘆全給他賣掉了,我只舌忝到些許糖汁。
他一口,我一口,在上元夜我們分吃了一支糖葫蘆,他才看見我的白繡襖︰「哇,你穿得這樣做什麼?做生意穿粗布衣服就可以,否則生意沒做成,人就給搶了,這種節慶日子,壞人特多。」
人潮在午夜散去,我還沒想要回家。如果這個上元夜沒完沒了多好!我忘了爹也忘了娘,只懂得看他痴痴笑。
「王金鳳,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呆了一下︰「不知道。」
「天哪,你住哪里不知道?」
「我住在王家。」我說,「我搞不清地方,只知道我的父親叫王瑞。」
「姓王的有好幾百家……你說什麼?你爹叫王端,那不是和轉運使同名?」
這時已有人叫我︰「小姐,小姐……」是媽媽的隨身丫頭,後頭跟著四個灰頭土臉的轎夫。
「小姐,你還好吧?」丫頭打量張雁︰「你沒對我們家小姐怎樣吧?」
「別誤會,是他幫我的。」我說。
張雁在一旁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那就好,我們走!你爹和你娘差點剝了他們的皮!」丫頭指指轎夫,「上轎吧!」她拉了我就走。
「等等……」我急忙轉頭對張雁說話︰「你的錢!」我把銅錢從口袋中掏出來。
「不,那是你的,我只是幫忙而已--」他想不出這事的因由--賣糖葫蘆的女孩為何坐轎子。
一推一卻,銅錢散了滿地……
叮咚叮咚叮咚……
我沒能好好跟他說再見。那叮咚叮咚的聲音從此在我腦海中每日響起千百回。
叮咚叮咚……
銅錢的聲音多美妙呀!我不斷向哥哥們討銅錢玩。
扮哥們疑我有病︰「你不愛銀子,不愛珠花,只愛銅錢,世上哪有你這麼笨的丫頭--」
終其一生,終其一生,惟我知曉這個秘密……
我只愛一人靜靜玩著銅錢,在叮叮咚咚的聲音中想起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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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墅的室內裝潢工程已經開始動工。
林祖寧發燒後恢復上班,即接到別墅女主人的道謝電話。賀雅對林祖寧的設計稿滿意至極,說範弘恩已找了幾個熟練的工人來實現他的設計圖。
這可是林祖寧接的頭一樁非公司內部的案子。業主滿意,他當然高興,於是外加售後服務︰「賀小姐你放心,我會找一天上監工!」
賀雅推說不好意思,但還是與他約好時間,派車來接他。
由於賀雅還住在房子里,修改工程只好逐一完成。臥房有參個,她不愁沒地
方睡。
頭一次到賀雅家監督工程是星期六。他下午兩點到,工人已經走了。
林祖寧對有無酬勞不太關心--他還是很審慎的檢查每一個細節。對工作,他或許不是個積極上進的人,但對工作要求完美。
賀雅這次穿了成套休閑服,輕松活潑,比他上次見她看來年歲又小了許多。
她像只快樂的小雲雀,給他倒茶送毛巾,又慰問他的腿傷。
「下星期就可以打掉石膏了,只不過要重新學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