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過了多少盞燈,零落停下腳步。兩名侍衛繃緊表情,直挺挺地站在沒有任何裝飾的寢室門旁,在他們腳邊綁著包包頭的小侍女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撿起摔得稀爛的食物盤子。
那個家伙,脾氣還真是壞得很呢!
不自覺地漾出一抹寵溺的笑,零落越過他們,穿透門板來到室內。
布置隨意而樸素的寢室內,除了原有的高背鐵床外,竟然又勉強擠進一張實木長桌。黑發的玄武翼此時正坐在書桌後面,桌子上疊著高度幾乎媲美小山的檔案書冊,將他整個淹沒。
他在做什麼呢?
微微側身,想要一探究竟的零落被書堆後猛然飛出的書本嚇呆,還來不及反應,裝訂精美的書籍穿過她的身體,啪地砸在牆壁上,隨即又是一本。她呆呆地看著它們一本接一本泄憤般劈頭蓋臉地打過來,然後檔案山轟然傾倒,書本洪水一般襲向自己,最終只是淹沒地飯安靜地匍匐在腳下。
玄武翼抱著頭伏在桌面上,忽然發出痛苦萬分的低吼,又一座檔案山以相同的姿態場毀了。隨著書本的傾瀉,他站起身,陰冷的目光讓零落忍不住發抖。
「我到底在做什麼?這麼多年的征戰,征服了這麼多的國家,我想要的,最終還是得不到嗎?無論多遠,哪怕翻遍天涯海角,我只是想找到你而已,想把你留在身邊——可是,你卻寧願選擇仇恨和死亡也不願意正視我。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肯留在我身邊?你告訴我吧,零落,你想我怎麼做……」
雙手捂住唇,零落海藍色的雙眸中波濤翻滾。
「難道你看不出嗎?日益衰落的青龍國需要一位新的王者,該換不換只會讓國民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青龍王自知失道,借著理由丟棄了國家。你該知道……沒有人可以殺死四方神祗,除了他們自己……你父親死在遲墨手里,也是他的宿命,你不會不知道……」
自言自語的玄武翼雙手撐住桌面,似乎想要為自己開月兌,想要擺月兌一切的罪責,然而每一句每一句都重重砸在零落的心頭。
失道,是血淋淋的事實。
隨著父親年事增高,國內百姓的生活每況愈下,那是因為父親的能力再也無法支撐龐大的國家。她夜以繼日的祈禱雖然能夠勉強維持不至于戰亂叢生,然而他們都很清楚是該改朝換代的時候了。
即將被取代的焦躁讓父親的脾氣變得古怪而扭曲,每天例行公事的祈禱後,零落多多少少都會挨幾個耳光,是對她無法協助青軌完成傳承和許多莫須有錯誤的懲罰。一句句一聲聲「都是你毀了青龍族」的責難讓她快發瘋,想反問︰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但是這種屈辱一次次被壓抑下來,她是不祥的女子,背負著國家黑暗命運的人。她不恨生養自己的父母,只恨自己,只恨這個生來就給別人帶來厄運的自己。
好恨,好恨。
這樣滿身罪孽的自己,竟然還會有人不惜海角天涯的尋找。
「零落零落,不要對我這麼殘忍……我把心剖給你,夠不夠……」獨白似的傾訴只能淪為低喃,玄武翼低聲對著黑夜乞求。
不行啊,不能啊……
零落捏住喉嚨,用盡全力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海藍色的眼楮里映著黑色長發的男人順著牆壁滑坐在地面,雙手抱著頭深深壓在膝蓋上面,他脆弱的模樣仿佛許多年前那個渾身傷痕的少年。
翼……
想要將他緊緊摟在懷里,她伸出手,緩慢走向他。
「零落。」身後傳出一個嬌媚的女聲,截斷她的步伐。綁著麻花辮,紅衣似火的女于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是朱雀紼炎。
顯然沒有人可以看到紼炎,玄武翼依然蜷縮在角落中一動不動。
性格率直的紼炎直截了當地說︰「弗洛藍托我轉告你——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命盤你天賦異稟不會輕易死去好自為之。」
不間斷地說完,她深吸一口氣,「傳達完畢。」
「謝謝你。」零落頷首致謝。
紼炎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你要真的明白才不枉費我被人從溫暖的被窩里挖出來連夜飛到這里傳達這麼長一串廢話。」
「都不用換氣嗎?」零落很是驚奇地看著她。
「你啊你啊……」紼炎大聲嘆氣,「偏偏總是在傷害自己,有什麼心事拿出來大家談清楚,一個人悶在心里會生病的。」
「所謂心事,就是藏在心里的事情。」她輕聲反駁,雲淡風清的笑起。
「真想揍你一頓!要是弗洛藍敢說這種話我就把他打成豬頭!」紼炎咬牙切齒地攥攥拳頭。
這樣的感情,真是羨煞旁人。零落的笑容中摻入幾分羨慕。
似乎是能洞悉她的想法,紼炎擺擺手,「我才羨慕你呢,至少有人為了你差點把整塊大陸翻過來,我愛上的人絕對不可能做出這麼瘋狂的事情。」
稍帶落寞的尾音逗起零落笑容中的苦澀,「這種事情,不值得羨慕。」
紼炎巴掌拍得非常響亮,「我羨慕!我羨慕!」
被羨慕的,卻是她的痛苦所在。零落收斂笑容,恢復平淡的表情,「就這樣被羨慕著一直沉睡,也不錯吧。」
「膽小表!」紅發紼炎激動得跳腳,「你要在那里躺著,眼睜睜看他為你心碎一輩子嗎?」
「那是他的事情。」
她險些岔了氣,圓圓的眼楮不可思議的瞪著,「你當真是那天在荒蕪花園的零落嗎?」
「很多事情都會改變的。」零落說著,別開了濕潤的眼。
紼炎大力敲敲自己額頭,自言自語,「真是復雜到讓腦筋打結的問題,反正也不是我的事情,只要把弗洛藍交代的事情完成就可以回去繼續睡覺了。」她拉住零落的手,「弗洛藍還說——無論你選擇什麼,是睡是醒是離是留,最好親自去和那個為你瘋狂的家伙商量。請不要為難神!」
「為難神?」零落滿頭霧水,反問。
「為了你,他甚至可以毀滅世界,青龍零落。」紼炎反轉手掌,一簇火紅的焰火騰空浮現,下一刻,零落被猛然拍入體內,「回去吧,回到他身邊去。」
雪白的帷帳中沉睡的少女有著天使一般安詳美麗的面孔,柔順的海藍色長發鋪撒在枕頭上,胸口隨著平穩的呼吸起伏不定。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迷戀的眼楮無法移動半分,玄武翼站在紗帳外痴痴地凝視著心愛的少女。’
頭發花白的御醫低垂著頭,匯報忙碌了大半天的成果,「臣等已用盡畢生積累的全部醫術,幸好有些效用。經臣等仔細診斷,巫女體內的傷已經痊愈了一大半……」
玄武翼縱容他們邀功,但是不允許有人扯謊,「只半天工夫,什麼藥這麼有效?」
一大滴汗從老御醫額頭滑落,「這……這是臣等……」
「有什麼說什麼。」
一干御醫當即集體跪倒在地,「臣等醫術不精,巫女體質非凡,似乎……似乎有自動療傷的異能。」
玄武翼愕然。恍然回憶起多年前零落為自己療傷的情景,「難道說青龍巫女與東方神祗一樣擁有治療的能力?「還有其他嗎?」
「巫女遲遲不肯醒來與體內的傷沒有任何關系,似乎是因為精神上拒絕清醒,所以才會……」
零落的苦,他想要全部承擔下來。
摒退御醫和左右侍衛,玄武翼撫平薄被坐至床邊,抓了她的手指握在掌中。這個熟睡恍若孩童的少女溫暖而柔軟,是他魂牽夢系仿佛等足一生的。親吻她圓潤的指尖,他像是也隨之入夢,眼神逐漸流露迷離之色,「零落,不肯醒過來嗎?已經睡得夠久了……」